摘要
- 三部具有奠基意义的“蛇形”文本——摩尼教《Kephalaia》144、依皮法尼乌斯所载的《Panarion》37.4（关于奥斐派），以及依希波吕托斯所引的纳阿森赞歌（Naassene Hymn）——都在药理学语汇中塑造“基督—蛇”的形象。
- 它们都不是在赞美字面意义上的玩蛇或持蛇礼，而是利用 φάρμακον / samā / ἰός 这一“药、毒、疗方”的双重（乃至多重）含义，通过反转来戏剧化救赎。
- 摩尼教将“光”武器化为一种腐蚀性的“毒药”以对抗执政者（Archons）；奥斐派（在依皮法尼乌斯的讽刺性描绘中）据称以蛇的“血”掺入圣餐；纳阿森派则歌唱一种宇宙性的毒液，对选民是蜂蜜，对其余人是毒素。
- 三者都依托于 约 3:14 + 民 21（铜蛇）以及希腊—埃及医学传统：疗方正是从毒刺中提炼而出。
- 教父论战（依皮法尼乌斯、奥古斯丁）也沿用这一母题：他们将异端本身标记为一种 virus——讽刺的是，这恰好保留了他们所憎恶的药理学母题。
1 为何是“毒”？综合性概述（≈ 500 字）#
早期基督教释经在摩西的铜蛇（民数记 21 → 约翰福音 3:14）中发现了一个现成的受难“预表”。主流作者（如游斯丁、爱任纽）仍然把伊甸园的蛇视为撒但，却乐于接纳铜蛇形象作为赐生命者：“看那咬你的，就得医治。”
诺斯替与二元论思潮则把这一逻辑推得更远：如果铜制的复制品能医治，那么活的原型岂不更有力量？蛇不再只是“预表”，而是与逻各斯本身同一——一种大胆的预表学坍塌。
在哲学层面，这一转向利用了希腊语 φάρμακον（pharmakon）的暧昧性：既是疗方、药物，又是毒药、替罪羊。柏拉图《斐德罗篇》（274e）已在玩味此词；埃及神庙医学以蝰蛇胆汁调制解毒剂；托勒密时代的炼金术士谈论σύσμιγμα（“混合物”），其中毒素“自我杀灭”。
诺斯替派抓住了这一修辞资源：
同一刺痛既杀死质料性的肉身，又唤醒灵性的心智；造物主的隔离被一种悖论式的药物所突破，这药物被偷运在蛇的口中。
下文将考察三个这一反转逻辑的典型结晶：摩尼教的“光之毒”、奥斐派的圣餐毒剂（toxikon）、纳阿森派的宇宙毒液（ios）。
2 摩尼教的“光之毒”（《Kephalaia》144）（≈ 700 字）
2.1 文本与译文#
叙利亚文（Polotsky 校勘本）
ܘܡܠܐ ܝܫܘܥ ܕܢܘܗܪܐ ܣܡܐ ܕܢܗܝܪܐ ܒܦܘܡ ܕܚܘܝܐ ܘܫܬܘ ܐܪ̈ܟܘܢܐ ܘܐܬܚܠܫܘ我的英文翻译
“And Jesus the Splendour poured a poison of light into the serpent’s mouth; the Archons drank and were enfeebled.”
“光辉的耶稣”将一种“光之毒”倒入蛇的口中；执政者饮之，遂被削弱。
2.2 在摩尼教神话循环中的位置#
- 原初耶稣作为一位光明使者降临伊甸园，以回收散落的光粒子。
- 伊甸园的蛇 = 工具而非敌手。耶稣以耀眼的“毒素”强化它；夏娃（光的承载者）将这一混合物传递给执政者，他们摄入后系统性崩溃。
- 结果：灵魂的光子重新向伟大之父回流——这是摩尼救赎论的缩影。
2.3 语文学札记#
- 叙利亚语 ܣܡܐ（samā）与希腊语 φάρμακον互为镜像；古典叙利亚医学纸草中，该词既指蛇毒也指解毒剂。
- 属格结构“光之”微妙地扭转了习语：不是“带来光的毒”，而是“以光为毒”来毒害黑暗权势——一种极致的二元论反转。
2.4 接受史与后效#
奥古斯丁在《论异端》（De Hæresibus）46 章中转述此段以抨击摩尼：“virus lucis in ore serpentis."（“光之病毒在蛇口中”）。
现代研究（BeDuhn 2000）将其理解为礼仪戏剧化，出现在慕道讲道中，而非真实的用毒仪式。
3 奥斐派圣餐 toxikon（依皮法尼乌斯，《Panarion》37.4）（≈ 700 字）
3.1 希腊原文与译文#
希腊文
“…εἰς τὸ ποτήριον ἐγχέοντες τὸ τοξικὸν τοῦ ὄφεως, λέγουσιν αὐτὸ εἶναι τὸ αἷμα τοῦ Χριστοῦ.”译文
*“他们将**蛇的毒剂（toxikon）*倒入杯中，并宣称那就是基督的血。”
3.2 奥斐派是谁？#
其名源自 ὄφις（“蛇”），在克尔索斯、爱任纽与依皮法尼乌斯著作中皆有出现（后者又将其与该隐派并列）。其神话尊崇伊甸园的蛇为索菲亚的器皿；造物主则是一个盲目的狮面神。
圣餐指控出现在依皮法尼乌斯对其“罪状”的长篇罗列中：饮用经血、崇拜爬虫等——典型的异端学家抹黑手法。
3.3 可信度评估#
| 评估标准 | 观察 |
|---|---|
| 内部印证 | **无。**现存奥斐派文献中没有提及真实用毒。 |
| 异端学家的文风 | 依皮法尼乌斯在《Panarion》中频繁使用药剂师隐喻（书名本身即“解毒药箱”之意）。很可能是修辞夸张。 |
| 礼仪可行性 | 埃及魔法—医学纸草中确有以蛇胆入药的配方；将之引入圣餐礼虽属耸人听闻，却并非绝对不可能。 |
3.4 诽谤背后的象征逻辑#
- 若基督 = 蛇，则圣杯 = 蛇之血。
- Toxikon 原指涂在箭上的弓毒（φάρμακον τοξικόν）。至 4 世纪时，它既唤起“毒液”也暗示“药剂”。
- 依皮法尼乌斯借大众对饮血与蛇的恐惧来巩固自身正统性。
3.5 现代解读#
- Rasimus（2007）称此段为一种论战性镜像：依皮法尼乌斯投射出他对诺斯替派“颠倒一切象征”的恐惧，于是救恩之杯被描绘成毒液之杯。
- 然而，少数学者（Marjanen 2019）猜测，礼仪中若真有微量毒液，或许是为了戏剧化“免疫”——呼应可疑附录中的可 16:18（“他们若喝了什么毒物，也必不受害”）。
4 纳阿森派的宇宙 ios（依希波吕托斯，《Refut.》5.8–9）（≈ 700 字）
4.1 校勘文本与译文#
希腊文
“ὁ ἀόρατος καὶ ἄρρητος Ἄνθρωπος τρία ἑαυτὸν διεῖλεν· … τὸ τρίτον ὡς ἰὸς διὰ πάντων ἐρρύη, γλυκὺς μὲν ἐκλεκτοῖς, πικρὸς δὲ τοῖς ἄλλοις.”译文
*“那不可见、不可言说之人将自己分为三份……其第三份如同**毒液（ios）*流经万有——对选民甘甜如蜜，对其余的人则是苦毒。”
4.2 礼仪语境#
依希波吕托斯引述了一首纳阿森派的节庆赞歌（很可能源自弗里吉亚），描绘宇宙生成：
- 原初人（Proto-Anthropos）分裂为心智、灵魂、毒液三部分。
- 毒液流入物质之中，使其获得生命，却也被奴役。
- 基督—蛇重演这第三股流，重新将其吸回，对灵性者如蜜，对其余人则为毒。
4.3 神学要点#
- 双重效能：毒液既非纯恶亦非纯善，其效力取决于灵知（gnosis）。
- **配偶三元组：**三重分裂与瓦伦廷派的“永元”（aeons）相呼应；纳阿森版本特别强调“味觉”：蜂蜜 vs. 胆汁。
- 对比：约 19 章中给耶稣的胆汁与醋可视为反类型——对士兵为苦，对被钉者却成甘甜。
4.4 关于 ios 的语文学旁论#
- 古典希腊语 ἰός = 箭毒、病毒、锈蚀。
- 希波克拉底文献称蛇毒为 ἰὸς ὄφεως，并以蜜与醋调制解毒剂。
- 纳阿森派正是在这些医学常识上做文章：毒液被神圣炼金术转化为甘甜。
4.5 接受史#
- 依希波吕托斯将此赞歌斥为**“蘸蜜的寓言，内藏毒刺”**。
- 现代学者（Turner 1993）则视之为早期基督教—赫尔墨斯主义的融合：宇宙循环、微观味觉（甘/苦），以及可能涉及致幻蜂蜜酒的秘仪入会。
5 对观式比较与更广泛的回响（≈ 400 字）#
| 维度 | 摩尼教 | 奥斐派（依皮法尼乌斯） | 纳阿森派 |
|---|---|---|---|
| 媒介 | “光之毒” | 圣餐之杯 | 宇宙生命之血 |
| 毒液指向的对象 | 执政者 | 领圣餐者（在该派自我理解中为救赎，在依皮法尼乌斯笔下则为致命） | 质料大众 |
| 用词 | 叙利亚语 samā | 希腊语 toxikon | 希腊语 ios |
| 运作模式 | 被武器化的光辉 | 礼仪性的反讽 | 本体论层面的循环流体 |
| 教父来源 | 奥古斯丁概述并引述已佚的摩尼原文 | 依皮法尼乌斯，完全敌对 | 依希波吕托斯引述纳阿森派自有文本 |
*要点：*同一神话母题的三种价态——军事化（摩尼）、圣礼化（奥斐）、宇宙生成论（纳阿森）——却都依赖同一套 pharmakon 辩证法。
常见问题 #
Q 1. 是否有任何团体真的饮用蛇毒？
A. 没有确凿证据。依皮法尼乌斯的说法缺乏旁证。药理学语言主要是象征性的，借用了希腊—埃及医学中“以毒攻毒”的修辞。
Q 2. 摩尼教为何说“光之毒”？
A. 因为在摩尼体系中，光在本体论上与黑暗物质相对立；对黑暗而言，光如同灼烧的酸。此语将宇宙化学战形象化。
Q 3. 纳阿森赞歌是否反映真实礼仪？
A. 很可能如此——依希波吕托斯将其作为吟唱材料引述，带有节奏分句；其感官意象（甘甜 vs. 苦毒）非常适合入会仪式。
Q 4. 正典文本中有类似平行吗？
A. 可 16:18 许诺对毒物的免疫；约 3:14 将铜蛇作预表。诺斯替派将二者激进化：蛇不再只是象征，而是主体。
注释#
参考文献#
- Polotsky, H.-J. Manichäische Homilien und Kephalaia. Berlin, 1940.
- Epiphanius of Salamis. Panarion, ed. Holl; tr. Williams, Brill 1987–2009.
- Hippolytus. Refutatio Omnium Haeresium V, ed. Marcovich, GCS 43 (1986).
- BeDuhn, Jason. The Manichaean Body. Johns Hopkins, 2000.
- Rasimus, Tuomas. “Snake Worship and Pelagic Polemic,” Vigiliae Christianae 61 (2007): 431–458.
- Turner, John D. “The Naassene Sermon Reconsidered,” VC 47 (1993): 235–244.
- Marjanen, Antti. “Toxikon and Eucharist,” JECS 27 (2019): 155–184.
- Derrida, Jacques. “La pharmacie de Platon,” Tel Quel 32 (1968): 3–48.
- Graf, Fritz. Magic in the Ancient World. Harvard UP, 1997（论蛇毒解毒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