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 女娲神话可能编码了约一万二千年前的真实事件。 中国传统中,女娲——一位蛇身女神——被描绘为修补破碎的天空、终结大洪水,这些主题与全球洪水传说相呼应,而这些传说很可能根源于冰河时代末期灾难性的冰川消融。
  • 比较神话学家看到远古的回声。 迈克尔·维策尔(Michael Witzel)指出,关于创世、毁灭世界的大洪水以及英雄屠龙/屠蛇的故事,在欧亚大陆和美洲反复出现——包括中国女娲“斩杀黑龙”的故事——这暗示这些神话具有旧石器时代的共同起源。
  • 女娲的事迹映照史前转折。 在中国传说中,女娲用黄土造人,并通过熔炼五色石以补天、斩断巨鳌之足以立四极、诛杀黑龙以止洪水来拯救世界。这可以被解读为一位萨满式领袖带领族人走出混乱——字面意义上结束“漫长寒冬”和洪水——进入一个秩序与稳定的新纪元。
  • 进化证据暗示心智的转变。 古 DNA 研究显示,与精神分裂症风险相关的遗传标记在一万年前的人群中更高,随后持续受到负向选择。冰后期早期的人类可能更常经历幻觉或“二分心智”状态。女娲在神话中“修补”苍天、平息混沌的角色,或许象征着人类获得更整合、自我反思意识的过程(心理之“天穹”被修复)。
  • 蛇与女性智慧跨文化相连。 女娲与其兄伏羲被描绘为蛇尾相缠,手持规与矩——象征天与地——以重整世界。这一意象让人联想到《圣经》中的夏娃与蛇:在东西方,人类首次觉醒于知识之时,都有一位与蛇相关的女性扮演关键角色。女娲之规与伏羲之矩甚至预示了后来“天圆地方”的母题,并在西方的神圣几何与共济会传统中得到回响。

旧石器时代神话在中国记忆中的残影#

人类最古老的故事往往保留了对深远过去出人意料的记忆。中国创世女神女娲便是典型例证——她的诸多传说母题古老而广泛,以至于学者将其追溯至旧石器时代。哈佛大学教授迈克尔·维策尔在其世界神话比较研究中,归纳出反复出现的“劳拉西亚型”(Laurasian)神话要素:世界的创生、神的世代、大洪水灾变以及英雄屠龙等。女娲的故事与这一模式惊人地契合。

事实上,《淮南子》(约公元前 2 世纪)记载,在一次撕裂苍穹的灾难之后,女娲熔炼五色石以补天,斩断巨鳌之足以立四极,又“杀黑龙以济冀州之民”,最后堆积芦灰以止洪水。她在一次神话性的行动中,既修复了宇宙秩序,又拯救了人类。

这种意象——天塌地陷、洪水淹没世界、蛇形怪物被降服——并非中国独有,而是与全球的洪水神话和屠龙故事互相呼应。维策尔指出,洪水神话几乎是普遍存在的,且古老异常:它们不仅出现在他所谓的“劳拉西亚型”神话(欧亚与美洲),也出现在看似独立的“冈瓦纳型”(Gondwanan)非洲与澳洲传统中。换言之,即便是数万年前就分离的文化,也共享着“毁灭世界的大洪水、仅有少数祖先幸存”的记忆。中国神话不仅在女娲故事中保留了这一记忆,也在其后伏羲、尧、舜、禹等治水英雄的传说中延续。一位现代中国民俗学者指出,“在中国神话的最初时代,一场灾难性的大洪水在祖先的集体记忆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古地质学事实也支持这一点:约一万二千年前,当最后一个冰期结束时,冰川融化导致海平面与水量急剧上升,淹没了广袤陆地。如今普遍认为,世界各地的史前人群都亲历了这些浩劫——由此产生的口述记载,逐渐演化为我们所知的洪水神话。女娲“补天”以终结洪水的故事,因此可以被理解为对后冰川大洪水之后世界重归稳定的神话化记忆。

关键在于,中国传统将女娲置于文明最初的黎明——作为**“始祖”,既造人又救人。作为文化英雄,她被认为以黄土捏造人类**(如同原初的艺术家或陶工),甚至发明婚姻制度,以确保人类能以有序方式繁衍。一些传说称,在一场大洪水之后,女娲与其兄伏羲是唯一幸存者;二人结为夫妻,重新繁衍人类(这一情节与其他神话中洪水幸存者配偶的模式颇为相似)。早期文献如公元前 4 世纪的《楚辞》诗篇,已将女娲描绘为人首蛇身的神祇。她绝非后世民族主义的发明,而似乎属于最古老的神话层次——或许可以追溯到亚洲早期狩猎采集者初次思索存在之时。维策尔等人甚至认为,中国传说中这位蛇尾的“母亲”女娲,与世界各地的创世女神与洪水女祖共享共同起源

值得注意的是,即便在美洲偏远地区——这些地区在冰河时代由亚洲移民开拓——也能发现类似故事:例如某些美洲原住民传说中,出现了在全球洪水中幸存的女性人物,或与创世相关的蛇女神。这些广泛的相似性暗示,这些神话并非孤立产生,而是源自极其古老的自然灾难与获救经验。女娲的传奇,因而可以被视为泛人类故事的中国折射:世界几乎被洪水终结,而一位祖先英雄(女英雄)帮助人类重新开始。

冰河时代末期的大洪水#

中国神话中保存了多种洪水叙事,但女娲之洪被置于时间的最初——本质上是一场原初大洪水。后世如司马迁《史记》以及民间采集的传说记载,女娲与伏羲在一场毁灭性的洪水中,躲入葫芦或舟船得以幸存,随后作为第一对夫妻重新繁衍荒芜世界[^1]。兄妹或一家人在洪水中幸存的母题,也出现在美索不达米亚(《吉尔伽美什史诗》中的乌特纳庇什提姆)、《圣经》(诺亚方舟)、印度(摩奴之舟),以及澳大利亚、美洲数十个原住民传说中。中国的**仡佬(Hun)苗族(Miao)**等民族,也有古老歌谣,讲述兄妹二人躲入鼓或器皿中逃过洪水,成为人类祖先。这些故事很可能都指向更新世冰期结束时,海平面上升与巨洪爆发在文化记忆中留下的烙印。

值得一提的是,20 世纪早期的中国学者也曾提出洪水神话源自冰河时代的理论。人类学家刘廉在 1923 年就认为,如果中国洪水神话不是从中东借入,那么必然源自**“第四冰期冰后洪水之流言”。今日科学研究支持这一判断:公元前 12000–8000 年间,海平面剧烈上升(约 120 米),淹没陆桥与沿海平原。“水漫天下”之类的传说**,正是对这些真实事件的诗性夸张。在女娲的故事中,神话说天穹崩塌,“水无所底,横流不息”,直到她出手才得以止息。一种解读认为,水神共工与火神祝融的神话大战,象征某种气象或天文事件,使天的有序运行失效——这或许是对冰期末气候失序的隐喻。女娲的修补则恢复了宇宙平衡,这可以对应于全新世早期气候与海平面的稳定,为公元前 7000–5000 年间中国农业与村落的发展创造条件。

甚至连女娲所斩的那条**“黑龙”也可与洪水联系起来。中国传说中的龙多为水族,常司雨或致洪。《淮南子》明确记载,女娲“杀黑龙以济冀州”,随后才止住水患。置于洪水语境中的黑龙,很可能象征一种极为可怖的水蛇或致洪怪物**——本质上是洪水本身的拟人化。类似象征在他处亦可见:美索不达米亚神话中,原初水龙**提阿马特(Tiamat)被击败后,世界由此形成;《圣经》中的洪水之后,上帝以彩虹立约,承诺“水”或海龙不再覆盖大地。耐人寻味的是,女娲所杀之龙为黑色——在中国五色体系中,黑常与北方或幽暗相联,也与水元素相关(如北方水神玄武即“黑龟”)。因此,“黑龙”可能编码了漫长黑暗寒冬(冰期)终结与失控洪水被制服的观念。女娲斩龙,使世界再度适宜人类生存。中国神话学者常将浑沌与共工视为洪水与混乱的早期人格化;女娲战胜黑龙,延续了从无序混沌中建立秩序**的主题。

从文化记忆的角度看,女娲洪水神话告诉我们,早期中国讲故事的人记得一个“天尚未定”的时代,那时火焰不息、洪水不止。这些意象与我们对更新世末期的认识并不遥远:肆虐的野火(生态系统在快速变暖中剧烈变化)与冰湖溃决的巨洪,在那数千年间反复侵扰人类。女娲被塑造成介入并解决这些问题的角色,体现了一种以人为中心的乐观主义:祖先们想象,有一位仁慈的存在(女神,或引申为人类的智慧)可以驾驭自然之怒。在女娲神话中,当她补天、止水之后,“天下复宁,百姓得以存活”。这本质上是一则劫后重生的故事——正是一个族群在祖先真实经历浩劫时,会格外珍视的精神叙事。

补天:破碎世界中的萨满式领导#

超越物理层面,女娲的传说也可被视为人类觉醒的精神或心理寓言。神话中,天的织锦本身破碎——这是对宇宙秩序或人类意识裂痕的深刻隐喻。女娲自任其责,着手“修补”这一裂痕。学者指出,许多创世神话同时也是**“第一个人或女人第一次想到‘我在’的现象学叙述”**。女娲是否代表了在漫长混沌之后,反思性意识初露曙光的那一刻?

从萨满视角看女娲的行为:她运用仪式性的技艺(熔炼神奇的石头,几近炼金术般的行为)来疗愈苍穹,并斩杀毒龙,解除大地之祸。这正是原初萨满的原型——世界的疗愈者,与他人看不见的恶灵搏斗。在许多文化中,人们相信萨满会前往天界或冥界,在社群危机时恢复平衡。女娲实质上是通过重建天之根基而“上达天庭”,又通过降服龙兽而“镇伏冥界”,以拯救其民。完全可以想象,在旧石器—全新世过渡期气候极不稳定之际,富有魅力的领袖或萨满崛起,自称通过仪式“修补苍天”、止息洪水。女娲或许编码了这样一位(或一群)人物的记忆,她们在环境与心灵的剧变中引导早期社会。

耐人寻味的是,遗传学证据表明我们的祖先在这一时期本身也在经历内在变化。一项近期的古 DNA 研究,对数千具欧洲古人类基因组进行分析,发现过去约一万年间,与精神分裂症及其他精神障碍相关的等位基因,受到强烈的自然选择压力而被持续淘汰。通俗地说:晚冰期与全新世早期的人类,在遗传上更倾向于出现类似精神分裂的特征(如幻觉或思维紊乱),而这些特征在随后的千年中逐渐减少。一些人类学家将此与所谓**“二分心智”(bicameral mind)的设想联系起来——这一假说(尤以朱利安·杰恩斯为代表)认为,早期人类意识整合度较低,人们或许更常经历我们今天称之为听幻觉的现象(被外化为“神的声音”),而非统一的内省自我。如果这一设想有其真实成分,那么自我反思意识的黎明——人类发展出内在“我”的时刻——确实可能是一场动荡的转型**。

在这一视角下解读女娲神话颇具诱惑力。当“天破”而混乱四起时,这或许象征着旧有心智世界的崩解。女娲**“熔炼五色石”以补天,可以对应于整合一种新的、多维度的现实感知**(五色象征完整光谱,或可视为心智圆满的隐喻)。斩杀黑龙则可视为战胜困扰旧心态的内在恶魔或幻觉。以芦灰止水则可能象征一种务实的解决方案——以“土”来吸纳压倒性的“水”,即将情绪落地,将原始恐惧加以收束。最终,天地重归秩序,人类得以再度繁荣。这本质上是新平衡的建立——亦可被解读为现代意识形态的确立。

尽管这种诠释带有推测性,却与认知研究者安德鲁·卡特勒(Andrew Cutler)提出的“意识夏娃理论”(Eve Theory of Consciousness)相呼应。卡特勒的论点是,“女性首先发现了‘我’,然后才教会男性内在生活”,而创世神话是**“女性将人类锻造成二元(自我觉知)物种的记忆”。在许多神话中,一位女性人物与向人类赐予知识或灵魂相关(夏娃食果、潘多拉开匣、女神向泥人吹气等)。女娲恰好扮演这一角色——作为母亲形象,她塑造人类,并通过制定规范(婚姻、修补、救人)在某种意义上教化人类。颇令人遐想的是,女娲“教导”其兄/夫伏羲,与其并肩工作,或许映照了旧石器时代真实存在的女性,她们作为文化承载者或萨满,引导部落经历“心智升级”**,迈向自我意识。在这一脉络下,女娲“教”伏羲,与其合作,可能对应于女性首先掌握语言、仪式或扩展心智的草药(如致幻剂),然后与男性伙伴共同建立新社会秩序的情景1

女娲神话中的萨满性还体现在仪式元素上:她实施某种牺牲(斩龙,常被视为象征性献祭或战胜强大神灵的行为),并运用技艺(锻造神石),正如萨满在出神状态中使用象征物、上演宇宙之战。有学者推测,古代仪式中可能使用致幻物质(如蛇毒或植物灵药)以诱发改变意识状态,促进内省。卡特勒认为,伊甸园中的蛇——以及全球的蛇形人物——或许暗示了这种赐予知识的“致幻圣餐”。女娲的蛇形身躯与她战胜毒龙的事迹,与此母题相合:蛇既是智慧之源,又是必须被克服或驾驭的对象。通过“驾驭”蛇(斩杀恶龙),女娲象征人类整合了那些深刻而或许危险的洞见——这些洞见源自最初扩展意识的体验。

总之,女娲补天既可被视为对物质世界的字面拯救,也可被视为对人类心灵的隐喻疗愈。在“天”被修复之后,人类不再完全受制于压倒性的自然力量,亦不再被内在之声所奴役——他们得以生活在一个可理解的世界之中,在一片不再漏下混沌的天空之下。难怪后世将女娲奉为医者与媒妁之神,直至今日,“女娲精神”仍被用来形容舍己救人的行为。这个古老神话承载着这样的记忆:拯救世界的同时,也是在塑造“何为人”


蛇、女人与规矩:从女娲到夏娃#

女娲形象中最引人注目的元素之一,是她的蛇形身躯。在经典图像中,女娲与伏羲皆为人首而蛇(龙)尾,二人之尾常相互缠绕。在较晚的汉代艺术(公元 2 世纪)中,这对神祇常被描绘为手持规(女娲)与矩(伏羲)。乍看之下,这一图像完全是中国本土的,反映了“天圆地方”的宇宙观——女娲以规画天之圆,伏羲以矩定地之方。二者蛇尾相缠,字面意义上连接天地,通过确立四方、制定历法(图像中常伴日月),以及设立社会规范,为无形世界施加规矩。这是一幅阴阳和合的优美具象:雌与雄协力,共创平衡宇宙。

耐人寻味的是,这一规矩母题在西方象征传统中也有对应物。共济会的徽章——这一崇尚几何与道德秩序的团体——正是规与矩相交。共济会的诠释是,矩象征尘世美德(正直、诚实),规象征天之圆或精神洞见。这与中国对女娲与伏羲之器具“合天与地”的理解惊人相似。当然,古代中国墓葬艺术与现代共济会之间并无直接联系;相反,这种平行更凸显这些符号的普遍性。规与矩是建造中最基本的工具——“矩之”意味着端正,“画圆”意味着包容与整合。许多文化似乎都独立地将这些工具视为从混沌中创造秩序的隐喻。在女娲的例子中,我们看到这一象征最早的实例之一:至汉代,文献已明确指出伏羲“立方(地)”、女娲“立圆(天)”。当时的图像常绘二神手执工具,上有日月星辰,暗示世界的结构——空间与时间——皆由这对蛇身伴侣所奠定

这一意象以颇具挑衅性的方式,与**《创世记》中亚当与夏娃的故事**(Genesis 2–3)产生共鸣。在《圣经》中,是夏娃在蛇的诱导下,引发了人类向知识的飞跃——这一举动打破了伊甸园静态的秩序,却开启了我们所知的人类世界(伴随自我意识、道德,最终发展出文明)。西方艺术有时将伊甸园描绘为亚当与夏娃分立于树(知识之树)两侧,蛇盘绕其上。我们在此再度看到一个男人、女人与蛇的原初三元组,位于创世叙事的中心。在伊甸园中,蛇是导致“堕落”的诱惑者;在中国,蛇身的女娲是修补苍天的救主——然而二者都可被视为转化的媒介。诺斯替与神秘主义对《创世记》的解读,甚至将蛇视为赐予灵知(gnosis)的存在而非反派,这与女娲作为恩泽者的角色更为契合。有趣的是,某些中国资料将“亚当与夏娃”列为伏羲与女娲的角色或类比之一,明确指出这一跨文化平行。两则神话或可视为镜像:在西方,女人与蛇共同将人类从乐园中打破出来(赐予意识的同时带来苦难);在东方,一位半蛇之女拯救人类脱离苦难,修复世界。在两者之中,人类都无法停留在天真、未觉醒的状态——他们必须面对新的现实,不论是被逐出伊甸,还是在宇宙洪水中幸存。

的存在是关键。从人类学角度看,自远古以来,蛇便是知识、生命与循环更新的强大象征(蛇蜕皮,常被认为掌握不死的秘密智慧)。在意识演化的语境中,卡特勒的“夏娃理论”认为,“全球性的蛇崇拜”可能与灵魂首次觉醒相关。他甚至推测,致幻蛇毒或与蛇相关的仪式,可能在传达“自我”概念中扮演角色——因此后世神话中隐约记得花园中的蛇,或赐予洞见的蛇神。尽管目前关于旧石器时代以蛇致幻的直接证据有限,但我们确知蛇崇拜极为广泛。例如,博茨瓦纳一处距今逾七万年的史前岩刻,似乎描绘了一条蟒蛇,并显示出仪式活动痕迹,暗示这是已知最早的蛇“崇拜”之一。而在澳大利亚原住民文化中,**彩虹蛇(Rainbow Serpent)**被尊为创世者,赐予法律、语言与仪式——本质上是在梦境时代末期教化人类。这与女娲、伏羲为人类带来秩序与文化的叙事高度相似,再次以蛇为核心。

在这一跨文化背景下,便浮现出所谓的**“女娲假说”:即女娲是对冰河时代末期真实事件的文化记忆,其中包括人类意识的一次飞跃。从中国视角看,女娲并非随意的民间故事,而是人类历史的第一章——“天地分离而后复合之时”**。若将这一章视为神话化的记录,我们会发现它与地质事实(更新世末期的大洪水)以及可能的认知事实(内省思维的黎明)相契合。故事的诸要素——世界灾变、女性救主、蛇/龙被征服、新规则与结构的建立——都可映射为人类境况的转折。**当巨大的冰盖融化时,被重塑的不仅是物质世界,人类社会与心智也被重塑。**女娲,这位蛇身女神,站在这一关口,手持锤凿(或更准确地说,规与矩),为新世界赋形。

综上,从神话学、地质学、心理学与遗传学的多学科视角审视女娲,能极大丰富我们对她的理解。那些表面上看似奇幻的传说,实际上可能是一则长达一万五千年的故事——重要到被世代以仪式保存,最终写入典籍。正如维策尔所言,若有任何故事能跨越千年而存,“那必是我们的创世故事。” 对中国人而言,女娲的故事正是这样的创世叙事。它铭刻着这样一种观念:人类并非只诞生一次,而是诞生了两次——第一次是生物学意义上的,第二次则是精神意义上的,通过灾难与拯救而重生。那第二次诞生——即人类自更为混沌的过去“洪水”中,孕育出自我意识与文化——或许正是女娲真正的象征。她的神话从冰河时代的深处传递记忆之火,向我们保证:即便天塌下来,也能被重新拼合。而引领这条道路的,耐人寻味地,是一位蛇身之母,她从混沌中锻造秩序,引导人类迈入新的存在时代。


常见问题#

Q1. 女娲神话真的可以追溯到冰河时代吗?

A: 我们无法确知其确切年代,但许多学者认为,女娲神话中的关键元素(大洪水、宇宙巨蛇/巨龙)起源于旧石器晚期,大致在上一个冰河时代末期。这个神话很可能在漫长时间中不断演化,但其核心母题与世界各地其他古老的洪水传说相互呼应,暗示它们可能共享某种史前的共同源头。

Q2. 女娲杀死“黑龙”有什么意义?
A: 在中国神话中,黑龙代表着引发灾难性洪水的水怪。女娲斩杀黑龙象征着阻止洪水、战胜混乱。从象征层面看,这一行为也可以理解为在新纪元黎明时分战胜“黑暗”的无序力量(甚至是内在的恶魔),从而终结过去那段巨大黑暗的时期(冰川期或一种较低层次的意识状态),使有序的文明得以开启。

Q3. 女娲与伏羲和亚当与夏娃有何比较?
A: 这两对人物都被视为人类的最初祖先,但其故事在基调上有所不同。女娲与伏羲是兄妹兼配偶,他们创造并拯救人类(女娲以黄土造人并修补破碎的世界);而亚当与夏娃则是一对通过在伊甸园中的越界行为而触发人类自我意识的伴侣。耐人寻味的是,蛇在两则叙事中都扮演重要角色——在中国版本中,蛇是有益的(因为女娲自身就是半人半蛇),而在伊甸园版本中则是诡计者——在两种传统中都将女性与具有转化力量的知识联系在一起。

Q4. 为什么有些理论认为古人“更接近精神分裂”?
A: 这源自进化心理学和遗传学的研究,显示与精神分裂症及相关特质有关的基因在数千年前更为常见。早期人类很可能更频繁地经历某些心理现象(如听到内在声音或幻象),或许类似于萨满恍惚状态,或“二分心智”(bicameral mind)假说所描述的情形。随着时间推移,自然选择逐渐减少了这些特质,完全自我觉知的现代意识形态成为常态。像女娲这样的神话——其中人物恢复秩序并驱散疯狂(黑龙)——或许在象征层面反映了人类心智趋于稳定的这一过程。

Q5. 女娲与伏羲手中的规与矩代表什么?
A: 在中国传统中,规(画圆的工具)与矩(木工用的直角尺)分别代表天与地——体现“天圆地方”的观念。通过手持规矩,女娲与伏羲被呈现为确立宇宙秩序的存在:女娲安置天穹之圆顶,伏羲奠定大地之四隅。这是一种视觉上的简写,表示他们为世界带来和谐与结构,将混沌转化为井然有序的宇宙(类似于宇宙的工程师或建筑师)。


Footnotes#


Sources#

  1. Witzel, Michael. The Origins of the World’s Mythologie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 Witzel 对全球神话进行的综合分析,将其划分为“Laurasian”与“Gondwanan”两大类型,并提出像女娲这样的故事具有跨洲共享的史前根源。

  2. Connor, Steve. “How did our legends really begin?” The Independent, July 29, 2014. – 一篇概述 Witzel 理论的新闻文章。指出洪水神话(如诺亚大洪水)很可能可以追溯到约一万至一万五千年前,并在全球创世母题的语境中提及女娲斩龙的故事。

  3. 毕旭玲 (Bi, Xuling). “最早的中华洪水之神为什么叫『混沌』” (Why is the earliest Chinese flood god called ‘Hundun’?). 上观新闻 (Shanghai Observer), 21 Aug 2021. – 一篇关于洪水神话的中文文章。解释说,约一万二千年前的全球史前大洪水在各民族神话中皆有记录,而中国神话则通过混沌、共工与女娲等人物来记忆这一事件。

  4. Liu An et al. (Western Han Dynasty). Huainanzi (淮南子), “Lanming Xun” chapter. – 西汉时期(约公元前120年)的古代典籍,保存了女娲的故事。记载女娲炼石补天,以鳌足立四极,斩黑龙以济冀州之水,又以芦灰止洪,从而拯救世界(英文译文见 Records of Natural Philosophy, 何岩译,2010)。

  5. Reich, David, Ali Akbari, et al. “Pervasive findings of directional selection realize the promise of ancient DNA to elucidate human adaptation.” bioRxiv preprint (Sep 15, 2024): 2024.09.14.613021. – 对8000余名古代欧亚人进行的基因组研究。报告指出,在全新世期间,针对精神分裂症风险等位基因及其他行为特质存在显著的定向选择,提示人类的心理特征在过去一万年间发生了显著变化。

  6. Cutler, Andrew. “Eve Theory of Consciousness v3.0: How humans evolved a soul.” Vectors of Mind (Substack essay), Feb 27, 2024. – 提出“夏娃意识理论”,认为女性最先获得自我意识,并可能通过仪式性方式(或许借由蛇的象征)将其传播。主张创世神话(夏娃、女娲等)是这一由女性主导的认知革命的文化记忆

  7. Temple Study (Bryce Haymond). “Nüwa and Fuxi in Chinese Mythology: Compass & Square.” TempleStudy.com, Sept 17, 2008. – 一篇讨论在新疆出土的女娲伏羲古画的博客文章。强调画中女娲持规、伏羲持矩,象征确立宇宙秩序(天地),并指出学界常将女娲与诺亚、夏娃等人物进行类比。

  8. Qin, Lu. “探源女娲补天,沸腾民族精神” (Exploring the origins of ‘Nüwa Mends the Sky’, igniting national spirit). Fengci Yu Youmo (People’s Daily Satire & Humor Weekly), 11 Mar 2022, p.5. – 评述女娲神话及其文化意义。确认该神话在《淮南子》中的细节,并提到从《山海经》到《圣经》的数百个全球洪水传说**“似乎都在暗示那场史前大洪水的真实存在。”** 文章将女娲故事解读为古人以象征方式记录其苦难经历,并赞颂历久弥新的“女娲精神”之无私品格。


  1. 在神话的一个版本中,女娲辛苦地用黄土造人之后,感到极度疲惫。于是她创立了婚姻制度,并与伏羲结为伴侣,以确保人类能够自行繁衍。规与矩的图像符号甚至颠倒了传统的性别联想(女娲执通常与男性相关的规,伏羲执矩),或许暗示二者各自都携带着对方的一部分本质。一些学者在其中看到阴阳互换的反映——甚至隐约暗示**“女性原则”率先开启了对天的秩序化,而“男性原则”随后完成对地的秩序化**,以象征性的方式强化了“夏娃先觉”假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