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萨克·牛顿的炼金翻译与秘传文本#

艾萨克·牛顿那一面鲜为人知的学术生涯,深深浸润在炼金术与奥秘智慧之中。除了他广为人知的科学著作之外,牛顿还抄录、翻译并大量批注了众多炼金与秘传文本,以追索自然的上古秘密。在这些文献中——从中世纪炼金论文到文艺复兴时期的赫尔墨斯著作——牛顿追寻的是他所信奉的 prisca sapientia,即上帝曾赐予赫尔墨斯·特里斯墨吉斯托斯、所罗门以及炼金术士等古人之“太初智慧”。下文将逐一考察牛顿所涉猎的每一部已知文本,概述原作的背景与主题、牛顿研究或翻译它们的动机、其评注与旁注(多为其亲笔),以及学界对牛顿在翻译与阐释这些来源时是否忠实的分析。贯穿始终的一个清晰模式是:牛顿对待这些神秘文本的严谨程度,与他研究物理学时如出一辙——他会校勘不同抄本,通过互相参照纠正错误,并在自己的实验与神学视角下过滤寓言象征。

赫尔墨斯·特里斯墨吉斯托斯的《翡翠石板》(Tabula Smaragdina)#

背景与主题:《翡翠石板》(Emerald Tablet)是一部传奇性的赫尔墨斯文本,作者被归于赫尔墨斯·特里斯墨吉斯托斯。这是一篇篇幅短小而晦涩的作品,其中宣示了一个根本真理:“下者如上者”(That which is below is like that which is above)——这一关于大宇宙—小宇宙对应的格言,成为炼金术与西方秘传传统中的基础原则。该文本很可能源于希腊化时期(早期有阿拉伯文版本),以形而上的象征掩映宇宙创生与炼金大业:对立统一、“一物”的降下与升起,以及其中所含“世界哲学三部”的奥义。在炼金传统中,《翡翠石板》被奉为对大业Magnum Opus)的精炼配方,尽管其表达隐晦,以日与月、风与地,以及那“万物完美之父”的神秘媒介为喻。

牛顿的动机:牛顿深信古代贤哲以神话语言编码了神圣的自然律(prisca sapientia),因此将《翡翠石板》视为通往炼金嬗变与上帝隐秘设计的关键。到了牛顿时代,此文本已被炼金术士反复评注,牛顿相信其中承载着关于自然普遍法则的神圣智慧。牛顿获得了拉丁文版本,可能还有法文版本,并着手自行翻译与阐释,大约在1680年代,当时他的炼金研究正如火如荼。翻译赫尔墨斯的言辞,为牛顿提供了一种途径,可以“更新”古代知识,并将其与自己新生的物质与引力理论调和。在其笔记中,牛顿明确将赫尔墨斯的智慧与自己统一的自然观联系起来,写道赫尔墨斯的“一物”与“世界哲学三部”暗示了矿物界、植物界与动物界三界力量的统一。

**牛顿的评注与关键引文:**牛顿关于《翡翠石板》的手稿(Keynes MS. 28)包含一份英文译文、拉丁原文以及牛顿撰写的拉丁文 commentarium(评注)。他的英文译文开头为:“Tis true without lying, certain & most true”(“此诚不虚,确然且至真”),其后基本紧贴传统拉丁文本。然而,牛顿真正的洞见体现在其评注中。例如,在赫尔墨斯“世界哲学三部”一语上,牛顿注道:“因此技艺之故,墨丘利被称为三重至大者,拥有世界哲学三部,因为他象征哲人之水银……并在矿物界、植物界与动物界中掌有主权。”在此,牛顿将赫尔墨斯的秘密水银界定为活跃于自然一切领域的普遍灵。于另一条注释中,牛顿将那句著名的“下者如上者”格言作了直截了当的炼金解释:“下与上,定与飞,硫与水银,性相类而为一物……盖其所异,不过熟化与成熟之度。硫者,成熟之水银;水银者,未熟之硫。”此类文字显示,牛顿将赫尔墨斯的宇宙论转译为水银这两大炼金原理的语言——实质上是将灵性意象解码为一种关于物质转化的原化学理论。

忠实度与诠释选择:现代研究认为,牛顿对《翡翠石板》的翻译在很大程度上忠实于已知的拉丁版本,但其诠释选择则显露出他自身的议程。抄录牛顿《翡翠石板》文稿的历史学家贝蒂·乔·多布斯(Betty Jo Dobbs)指出,牛顿先是抄录了一份拉丁文本(很可能出自 Theatrum Chemicum 或法文的 Bibliothèque des Philosophes),随后又根据一份法文来源制作了英文译文,并调整措辞以契合自己的理解。牛顿的英文翻译相当精确,但受其所参考的法文译本影响(后者可能略微改变了某些术语)。真正体现牛顿意图的是其评注中的诠释性注解。例如,早期炼金术士常将石板中的“One Thing”(一物)作神秘或神学性的理解;牛顿则坚持认为它具体指向哲人之水银,即含金属性的液态灵,从而将文本引向其物理—炼金框架。这是一种微妙的重释——牛顿并非歪曲文本,而是选择了赫尔墨斯评注传统中的一支(更偏实验室操作的解读),而非纯粹神秘主义的读法。总体而言,学者们认为牛顿的处理方式颇具代表性:他在文字层面上恭敬而忠实(甚至在译文中保留其晦涩风格),却又毫不犹豫地通过与其他来源及自身理论的类比来阐明之。值得注意的是,多布斯认为牛顿在抄录拉丁文本后不久(1680年代初)便撰写了部分评注,随后又添加了英文译文与进一步批注,显示出一种不断深化的参与过程。最终形成的是一份层次分明的文献,我们在其中同时看到语言学家、化学家与神学家牛顿的身影。他将赫尔墨斯的言辞视作待解之谜——而在解谜的过程中,悄然将赫尔墨斯的形而上学与自己正在形成的普遍力概念融合在一起。

尼古拉·弗拉梅尔的《象形图释义》(Exposition of the Hieroglyphical Figures#

背景与主题:尼古拉·弗拉梅尔(Nicolas Flamel,约1330–1418)是炼金史上的传奇人物,常被(很可能是后世附会地)传说为发现了贤者之石。《象形图释义》(Exposition of the Hieroglyphical Figures)被归于弗拉梅尔,是一部典型的炼金寓言。书中声称解释弗拉梅尔曾绘于巴黎“无辜者墓园”(Cemetery of the Innocents)拱门上的神秘符号,而这些符号本身就编码了大业各阶段。该文本(17世纪首次以法文刊印)叙述弗拉梅尔据称如何破译“犹太人亚伯拉罕”所著的魔法手稿,并描述了象征性图像——日与月、龙与狮——以代表溶解、合一与嬗变等过程。其核心主题是物质逐步净化为灵药的过程,以象征图像讲述。弗拉梅尔是否真为作者颇可怀疑,但此作却成为炼金传说中的标志性文本,意象丰富而明言指示甚少。

牛顿的动机:牛顿对弗拉梅尔的故事及《象形图释义》中的图像深感兴趣,因为它们堪称炼金真理如何隐匿于象征之中的典范。作为炼金史的虔诚信徒,牛顿很可能将弗拉梅尔视为保存上古智慧的传承者之一。到了牛顿时代,已有一部英文译本(1624年),牛顿甚至亲手抄写了其中大段内容以供研读。在一份现存文稿(今藏以色列国家图书馆)中,牛顿甚至临摹了弗拉梅尔的象征图像,并在附文中描述其炼金作用。其页边标题与批注表明,牛顿将弗拉梅尔的徽号视作一份编码配方——需要被耐心解码并与其他来源比对。我们也知道,牛顿大约在1670年代中期从好友兼炼金术士以西结·福克斯克罗夫特(Ezechiel Foxcroft)处获得了“弗拉梅尔之书”。这一时间点表明,在炼金研究的早期阶段,牛顿曾寄望于从弗拉梅尔那里获得通往贤者之石的实践指引,受那则弗拉梅尔已达成嬗变的传说所鼓舞。

牛顿的研读与评注:牛顿现存文稿中有一份61页手稿,几乎是《尼古拉·弗拉梅尔之书……象形图释义》的完整抄本。手抄如此篇幅的文本绝非随意之举,足见牛顿投入之深。在部分页面上,牛顿绘出了实际的象形图(例如一幅“女子吞食狮子”的图像,象征大业中的关键阶段),并在图下写下解释性文字。例如,牛顿为某一徽号加注:“She is now like a Lion devouring all metallic nature and turning it to pure gold…”(“她此刻如狮,吞噬一切金属之性,将之化为纯金……”),这句生动的话语似乎是牛顿对某一寓言阶段的总结:绿狮(常象征硫酸或原始水银)“吞噬”金属以产出黄金。牛顿对弗拉梅尔的笔记较少是长篇评注,而更像是阐释性注解——他常常在文中划线,并在旁边写下同义词或化学对应物。例如,在“红人”与“白妇”(炼金术中指硫与水银,或红白两阶段)的字样旁,牛顿可能记下“☉(金)与 ☾(银)”,以明确其含义。实质上,牛顿是在将弗拉梅尔的诗性寓言翻译为实用化学家的语言

准确性与牛顿的诠释性加工:由于牛顿使用的是现成的英文译本(1624年伦敦版),其抄录弗拉梅尔文本在文字忠实度上极高——学者将牛顿的抄本与印刷版对勘,发现几乎完全一致。牛顿并未随意改动弗拉梅尔华丽的文风。牛顿真正有所发挥之处在于他额外添加的诠释层。通过绘制并标注弗拉梅尔的象形图,牛顿在原本刻意晦涩之处注入了清晰性。例如,弗拉梅尔描述一颗带有隐晦铭文的七角星;牛顿则画出此星,并在每一角标上已知的行星金属。如此一来,牛顿在私人抄本中解密了该符号——这对他自己的理解而言是一种必要的“注疏”。现代专家指出,牛顿的注解呈现出一种一贯模式:他力求在符号与物质或过程之间建立一一对应关系。弗拉梅尔原文乐于在神秘暧昧中铺陈(“龙与狮在水银之浴中相拥……”等),而牛顿则希望为每一要素找到具体含义。没有证据表明牛顿曾误译弗拉梅尔;相反,他更像是一位经师,努力将一部中世纪寓言重构为17世纪实验语境中的文本。从这个意义上说,牛顿在“忠实”的同时,也对文本进行了理性化处理。值得注意的是,牛顿在弗拉梅尔笔记中有时会插入诸如“参见 Sendivogius 关于硝石”之类的参考,或将弗拉梅尔的颜色变化与乔治·里普利(George Ripley)作品中的描述进行比较。这种比较习惯帮助牛顿确认弗拉梅尔“象形”配方与更广泛的炼金共识相吻合。总之,牛顿对弗拉梅尔的处理是有条不紊且诚挚的:他保留了文本的措辞与意象,同时剥离其层层外衣,实质上为这部最晦涩的炼金论文之一制作了一份学习指南。

阿尔特菲乌斯的《秘密之书》与庞塔努斯的《书信》(贤者之石论文)#

**背景与主题:**与弗拉梅尔并列,牛顿还抄录了同装订于1624年炼金汇编中的两部作品:《阿尔特菲乌斯的秘密之书》(Artephius’s Secret Book)与《约翰·庞塔努斯书信》(The Epistle of John Pontanus)。这两部都是关于贤者之石的经典中世纪论文。阿尔特菲乌斯(Artephius 或 Artefius)是一位伪托的12世纪炼金术士,据传因炼金术而活了一千年。《秘密之书》是一部简明著作,阐述制石的理论与实践步骤,充满典型的炼金意象(鹰、浴、物质之死与复活),并带有近乎神秘的成功确信。庞塔努斯(约翰·庞塔努斯为15世纪人物)则写了一篇“为阿尔特菲乌斯之书作证”的书信体论文,实质上是对阿尔特菲乌斯的背书与评注,将理论与“实践”指示相结合。两部作品都强调,大业(Magnum Opus)是通过一套煎炼与腐化的程序完成的,即将雄性与雌性原理合一为灵药。它们在精神语调(“当颂赞上帝,祂教导我们的技艺”)与相当直接的实验室提示(溶解、蒸馏等)之间摇摆,介于寓言与配方之间。

**牛顿的动机:**牛顿被这些文本吸引的原因十分直接:它们声称揭示了贤者之石的理论与实践两方面。如“牛顿工程”(Newton Project)目录所记,牛顿获得了一部1624年伦敦出版的英文译本,其中将弗拉梅尔、阿尔特菲乌斯与庞塔努斯装订在一起。他很可能在1670年代,即开始亲自进行炼金实验之时购得或借阅此书。牛顿希望从阿尔特菲乌斯与庞塔努斯的著作中汲取任何隐藏的实践线索——比例、时长、原料等。这些论文也提供了哲学上的佐证:阿尔特菲乌斯自夸已获成功并延年益寿,这必然激起牛顿自身解锁自然秘密的希望。值得注意的是,牛顿不仅满足于阅读——他还对这些作品进行了节录与部分翻译,表明他希望对其内容有一种主动的掌握。在Keynes 14号手稿中,牛顿抄录了阿尔特菲乌斯与庞塔努斯的重要段落,实质上为其最关键的指示制作了一份摘要。他的投入还体现在其批判性的眼光上:牛顿注意到1624年英文版本与其他拉丁文来源之间存在差异,于是试图加以调和。这表明牛顿的动机不仅是学习配方,更是要确保自己掌握的是最为准确的版本

牛顿的研读与笔记:在《阿尔特菲乌斯的秘密之书》中,牛顿的节录集中于逐步过程:例如,他记录了阿尔特菲乌斯关于物质“腐化四十日”的描述,以及标志进展的颜色变化(“先黑,后白,再红”)。牛顿在诸如“我们的石由一物而成……其中兼具体、魂与灵”之类的语句下划线,并将其与《翡翠石板》的三元统一相提并论。我们看到牛顿在页边写下拉丁同义词——例如在“our vinegar”(我们的醋)旁写上 acetum,暗示他意识到阿尔特菲乌斯的“秘密之火”是一种强酸。在庞塔努斯的《书信》中,牛顿特别关注任何实践性的“小窍门”:庞塔努斯给出了关于炉火制度与原料比例的提示。牛顿认真抄录这些内容,但更耐人寻味的是,他在某些地方偏离了英文文本,显然是为了加以校正。现代学者发现,在牛顿的手稿中,庞塔努斯的某些句子与1624年印本译文并不一致——反而与 Theatrum Chemicum(1659–61年第六卷)中的拉丁版相吻合。例如,印本英文或许写作“cook the Mercury with his heat for seven months”(以其热煮水银七个月),而牛顿的抄本则准确反映拉丁文“coctio septem mensium”(七个月之煎炼),这表明他曾加以对照并调整措辞。牛顿甚至在其“several notes & different readings”(若干笔记与不同读本)中附注,称自己通过“Mr. F.”(福克斯克罗夫特)从一份手稿中收集了异文。牛顿在庞塔努斯材料中的一条自注,评论了一个术语:英文中的“sulphur of the Red Sea”(红海之硫)颇为晦涩,牛顿便在上方写下“vitriol?”——显示他推测这一诗性用语指的是常见的硫酸。实质上,牛顿的注解展现出一种研究者的心态:他并非被动翻译,而是在主动诠释、比较与假设,以使这些指示在实验室中可行。

忠实度与牛顿的修订:牛顿对阿尔特菲乌斯与庞塔努斯的处理,体现出文本上的谨慎与分析性的校勘。他在整体结构与内容上基本保持原貌(这些节录一眼就可辨认出源自1624年译本),但当他“偏离”原文时,通常是通过参考另一版本来提高准确性。贝蒂·J.T. 多布斯指出,牛顿抄录庞塔努斯时,有多处是以拉丁原文纠正1624年译本,显示出他对忠实性的追求。这意味着牛顿意识到翻译可能引入错误,并且毫不犹豫地加以修正——这一做法与他整体的学术严谨性相符。在诠释层面,牛顿的自注可视为简化或澄清文本意义的注疏。例如,阿尔特菲乌斯使用“鹰吞狮”的寓言;牛顿则在旁写下拉丁语“solve et coagula”(溶解与凝固),将意象重释为一个过程。这类注解或许简化了丰富的寓言,但对牛顿而言,这是使文本可操作化的方式。现代学者普遍肯定牛顿试图尽可能接近“真正的”阿尔特菲乌斯与庞塔努斯——他借助 Theatrum Chemicum 的拉丁文本便是明证。同时,他们也指出,牛顿的科学气质促使他对这些时而混乱的指示进行系统化。在阿尔特菲乌斯有意遮蔽某一步骤之处,牛顿则试图将其钉死(例如断定阿尔特菲乌斯那句晦涩的“马粪之火”不过是指温和的温浴加热 balneum)。总之,牛顿在语言层面上的翻译/节录是忠实的,但他通过学术比对与实践性注解引入了一致性与清晰度。值得注意的模式是,牛顿努力加以综合:他将多个版本融合为一套连贯的指示——实质上为个人使用制作了一部阿尔特菲乌斯/庞塔努斯的“批判本”。在这一过程中,他将这些秘传文本内化为己有,弥合了其中的中世纪世界观与他17世纪实验视野之间的鸿沟。

《不列颠炼金剧场》中的英文炼金诗歌(布卢姆菲尔德的《花朵》与里普利诗作)#

背景与主题:牛顿的炼金来源并非全是散文论文——他也深入研读了由伊莱亚斯·阿什莫尔(Elias Ashmole)编纂的《不列颠炼金剧场》(Theatrum Chemicum Britannicum,1652)中丰富的英文炼金诗歌。这部选集保存了中世纪与都铎时期的炼金诗篇,往往高度寓言化。在牛顿抄录的作品中,有《布卢姆菲尔德的花朵》(“Bloomfield’s Blossoms”)以及一篇署名乔治·里普利爵士的短作,还有几首残篇。《布卢姆菲尔德的花朵》(作者不详,可能为16世纪)是一首寓言诗,其中“时间之父”引导炼金术士穿过大业的象征之门——诗中充满了门、龙、老人饮酒(寓指浸润)等意象。其核心主题是以隐晦华丽的语言描述炼金大业的连续步骤。那篇“署名乔治·里普利爵士”的作品,很可能是《炼金之髓》(“The Marrow of Alchemy”)或类似的提要——里普利(卒于1490年)是著名的英国炼金术士,其诗作如《十二门》(The Twelve Gates)描绘了制石的各个阶段。这些诗强调颜色变化(黑至白再至红)以及“红王”与“白后”(硫与水银)的结合。它们刻意晦涩,旨在将奥秘传递给智者,同时迷惑未入门者。

牛顿的动机:牛顿对这些英文炼金诗的兴趣,显示出他在炼金知识上具有一种历史上的“完备主义”倾向。到了17世纪末,阿什莫尔所收录的作品已被视为陈旧,但牛顿仍认真抄录。他很可能相信,即便在这些晦涩的韵文中,也可能潜藏着秘密过程的线索——也许是一句特定的隐喻或“关键短语”,与他在其他指示中见到的内容相呼应。牛顿也是在英格兰土生土长,并在英国炼金传统中工作;乔治·里普利等人物是其知识谱系的一部分。我们知道,牛顿曾接触阿什莫尔的《不列颠炼金剧场》(或通过剑桥,或通过同道学者),并在约1680年代抄录了其中的若干篇章。他的选取——《布卢姆菲尔德的花朵》、里普利诗作以及两段短小残篇——表明他特别被那些以寓言方式描述实际操作的部分所吸引。例如,“Father Time set me at the gate”(“时间之父将我置于门前”,《布卢姆菲尔德》开篇)暗示大业的起始,而那段粗俗却意味深长的残句“Let ye old man drink wine till he piss”(“任那老人饮酒直至小便”)则编码了一条关于饱和与溢出的炼金格言。牛顿或许认为这些句子格外醒目或意味深长。此外,抄写这些诗篇也可能是牛顿检验自己理解的一种方式:若他真正掌握此技艺,便应能解读前人大师的诗性谜语。

**牛顿的研读与页边批注:**在Keynes 15号手稿中,牛顿汇编了《布卢姆菲尔德的花朵》中的212行、《署名里普利的短作》中的92行,以及两段分别为8行与11行的短小残篇。他主要以英文抄写,保留了阿什莫尔印本中的中古英语措辞与拼写。牛顿以“Out of Bloomfield’s Blossoms”(出自《布卢姆菲尔德的花朵》)为标题引出这一部分,表明这些是节录(而非其自作)。在抄写过程中,牛顿在此处留下的显性注释较少——这些诗句本身或许过于晦涩,难以简洁批注。然而,我们确实看到牛顿对某些他认为重要的对句作了双重划线。例如,当诗中提到“Green Lion”(绿狮)或“doves of Diana”(狄安娜之鸽)时,牛顿加以标记,因为“绿狮”是硫酸(或硫酸盐)之代号,“狄安娜之鸽”则象征蒸升或挥发。抄完《猎绿狮》(“The hunting of the Green Lyon”,另一篇约180行的诗歌节录)后,牛顿附上一段题为“Notes upon ye hunting of ye green Lyon”(《猎绿狮》札记)的短文评注(约500词)。在这段评注中,牛顿尝试解释该诗:例如,他写道:“Green Lyon is Venus in our work – i.e., copper dissolved in strong spirit”(“绿狮在我们的作业中即金星——亦即溶于强烈酒精中的铜”),将寓言解读为一个化学操作。他还将“绿狮”与其他作者相互参照(“正如里普利所言:‘our child shall be born of the air’(我们的孩子将由空气而生)”,呼应他在别处抄录的一句诗)。因此,牛顿对这些诗歌的参与并非被动背诵;他在可能的情况下积极地将诗句翻译为直白含义。我们甚至发现,牛顿记下了这些诗篇在阿什莫尔书中的页码(如阿什莫尔第305–323页为《布卢姆菲尔德》),这一习惯反映了他的学术严谨,也许还表明他打算在必要时回溯原始来源。

忠实度与诠释:牛顿对英文炼金诗的誊抄对阿什莫尔印本文本具有高度忠实性——几乎是逐字抄写。他保留了奇特的拼写和古语,表明他尊重原始形式。没有迹象显示他曾“修正”诗歌的语言;对于理解上的任何困难,牛顿都是在他另外的笔记中加以处理,而不是改动诗句。这种忠实并不令人意外:牛顿将阿什莫尔的《Theatrum》视为保存不列颠炼金智慧的权威文本。牛顿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他的诠释性评注中(例如关于“绿狮”的注释)。在这些注释里,牛顿有时会强加一种原诗中未必具有的清晰性。例如,对于诗句“Father Time set me at the gate”(“时间之父把我安置在门口”),牛顿将其解释为开始加热混合物(“门”即容器的开口)。这种解读是合理的破译,但牛顿在笔记中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陈述,或许比诗人原意更为具体。牛顿诠释中的一个模式,是倾向于将诗意寓言与他从其他来源所知的标准炼金操作顺序对齐。因此,“old man drinking wine till he piss”(“老人饮酒直至小便”)在牛顿的解读中,仅仅是对*浸润(imbibition)*直至饱和的一种寓言——这是一种常见的实验室操作。通过将每一节诗都与某一已知过程对齐,牛顿有使诗歌神秘感被“压平”的风险。然而,鉴于这些诗本来就是谜语式的,现代学者认为牛顿这种直截了当的处理方式很可能是切中要害的;炼金术士确实把实践指令隐藏在放浪不羁的诗句中。牛顿将隐喻“翻译”为方法的做法,与其他人(如乔治·斯塔基)对里普利诗歌的解读方式是一致的,因此并不离谱。总之,牛顿对《Bloomfield’s Blossoms》及相关诗作的处理,是文本忠实与诠释大胆并存的一个案例。他实质上为这些诗歌制作了一份“对照本”:后来的读者(如果牛顿在世时有人能看到他的笔记)会发现这些密码文本已经被解出。于是,牛顿再次扮演了炼金传说的保存者与加工者双重角色——在抄录上极尽严谨,在解码上锲而不舍。值得注意的是,牛顿并未发表这些“解答”;它们一直留在私人笔记中。这凸显出他的目标是个人的启蒙与实验指导,而非公共阐释。现代研究者如历史学家威廉·纽曼指出,牛顿对“绿狮”等图像的干脆解码,与我们今天对这些符号的理解高度吻合,这表明牛顿确实以相当高的成功率穿透了诗歌的面纱。

乔治·里普利的炼金著作与牛顿的阐释#

**背景与主题:**乔治·里普利(George Ripley,约1415–1490)是不列颠最著名的炼金术士之一。有两部关键作品与他相关:《The Compound of Alchemy》(亦称《Ripley’s Twelve Gates》——一首篇幅宏大的寓言诗)以及《Ripley’s Epistle to King Edward IV》,后者是一篇较短的诗体论著,用以展开(unfolding)点金石的秘密。此外,以里普利之名还流传着若干短篇文本与提要(如《Clavis aureae portae》《Medulla alchimiae》《Pupilla alchemiae》——据称提炼里普利教义的拉丁论著)。里普利的作品象征密集,却被构造为逐步推进的指南(“十二门”即十二个阶段,如煅烧、溶解、凝固等)。《致爱德华四世国王书》以里普利致国王的信件形式写成,用相对直白的语言概述炼金理论(例如强调必须获得一种sophic mercury与纯净的硫磺并将之结合)。里普利的文本在后世炼金术士中享有权威地位,到牛顿时代,已有如斯塔基等作者对其作出评注(斯塔基撰有《Ripley Reviv’d》,1678年,对里普利作品加以解释)。贯穿里普利文集的主题包括:*单一原质(single materia)*经受死亡与重生的必要性,以颜色变化作为进程标记,以及炼金术与上帝自然真理的统一性。

**牛顿的动机:牛顿在数十年间从多个层面与里普利展开互动。在牛顿炼金探索的早期(1660年代末),我们发现他在辛勤誊抄《“Sir George Ripley his Epistle to King Edward unfolded”》。这表明牛顿从一开始就被里普利的权威所吸引。“unfolded”一词至关重要——牛顿抄录的不仅是里普利的《致爱德华书》,而是一份归于Eirenaeus Philalethes(乔治·斯塔基)**的特定阐释本。斯塔基是比牛顿早一代的炼金术士,他为里普利的《书信》提供了详尽评注(“展开”),实质上揭示了其含义。牛顿获取并抄录斯塔基的“展开本”显示了他的动机:他想要对里普利“配方”有尽可能清晰的理解。牛顿很可能相信,通过在斯塔基帮助下掌握里普利,他就能获得一份可靠的炼金操作蓝图。后来,在1680或1690年代,牛顿又通过拉丁文本《Clavis》《Medulla》《Pupilla》等重新审视里普利的思想——这些作品类似于里普利炼金术的精简“钥匙”。他对这些文本的笔记(Keynes MS. 17)显示出他希望确认各类里普利提要之间的一致性,并从中提取任何细微的操作提示。总体而言,牛顿的动机源自里普利的崇高声望(炼金术士称其为“我们最优秀的大师之一”)以及里普利阐述的实践完备性。若点金石可以被重新发现,牛顿必然认为,里普利详尽的“诸门”与评注就掌握着地图。

牛顿的评注与分析:牛顿与里普利《书信》的互动尤为发人深省。在Keynes MS. 52中,牛顿写下了“Sir George Ripley His Epistle to King Edward IV Unfolded”完整一万字誊本,包括斯塔基/Philalethes的评注。牛顿甚至加入了来自多份手稿来源的异文:他的抄本中有一节标题为“Ex chartis Mr. Sloane”(出自汉斯·斯隆爵士的文稿),其中摘录了差异之处。这意味着牛顿至少比较了两种版本的《书信》或其评注——一份很可能是斯塔基的印本,另一份则来自未刊手稿——并记录了它们的分歧。此类学术性校勘在炼金领域极为罕见;牛顿实际上是在制作一部批判性版本。例如,牛顿的笔记指出,他的誊本“并不对应任何三种已刊版本……且早于其中两种”。现代文献学分析证实,牛顿的抄本与早期手稿传统(大英图书馆Sloane MS. 633)相吻合,并包含来自另一来源(Sloane MS. 3633)的插入内容。牛顿在页边批注中,有时会标出斯塔基的解释在何处添加了里普利原文中并不显性的内容。读者可能会看到牛顿在页边写下“Phil:”或“Expl:”,以概括斯塔基的说明性评论。比如,当里普利的诗句写道“the Bird of Hermes shall bring you seed”(“赫尔墨斯之鸟将为你带来种子”)时,斯塔基将其解释为某一编码过程;牛顿标出该段,并可能用拉丁语写下一个关键词,如“distillate mercurium philosophicum”(蒸馏哲人之汞),以概括斯塔基的注解。在牛顿后期关于《Clavis aureae portae》等文本的笔记中,他提炼出核心原则:有一条笔记写道:“All metals are one in kind, differing only in purity – Ripley teaches purification by Antimony”(所有金属在种类上是一体的,仅在纯度上有别——里普利教导以锑来净化),这是牛顿对里普利“以锑金属锭净化金属”的关键的总结。牛顿的随笔还将里普利的教义与范·赫尔蒙特或他自己的思想联系起来——例如,他指出里普利的“Starry Chaos”(星辰般的混沌)可能对应于挥发性盐与硝石,而这些概念正是牛顿在光学与化学中所探究的。简言之,牛顿并非只是抄录里普利,而是在跨越数百年与其“对话”,用他的笔勤勉地将里普利的寓言与1700年前后已知的化学现实相连接。

准确性与牛顿的重构:牛顿对里普利作品的处理,以其文本准确性与全面的诠释努力而突出。通过完整抄录斯塔基的“展开本”,牛顿确保自己掌握了当时对里普利最准确的阐释。他并未删节或改写斯塔基的文字——事实上,他甚至连斯塔基的脚注与澄清性说明都一并保留,从而有效地保存了从中世纪作者到近代评注者的整个评注链条。牛顿将“斯隆文稿”中的异文摘录纳入而不加综合,显示出其学术诚实;他并未择取某一版本,而是希望将所有可能的细节记录在案。多布斯等学者指出,牛顿的里普利《书信》手稿本身就可以作为参考文本,因为它在校勘来源方面极为严谨。在解释里普利时,牛顿大体遵循斯塔基的权威性解读,因此几乎没有证据表明牛顿引入了新的错误。若说有何不同,顶多是牛顿偶尔简化了斯塔基华丽的语言——例如,斯塔基可能会以诗意的笔触描写“Diana’s doves ascending”(“戴安娜的鸽子升腾”),而牛顿在页边只写一句“— the vapors rise”(——蒸汽上升)。这并未歪曲含义;反而以牛顿朴素的语言加以澄清。牛顿重构中的一个模式,是他试图将里普利的洞见纳入一个统一的物质理论。例如,里普利谈到金属的“one catholick matter”(普遍原质);牛顿在私人笔记中热切地呼应这一点,将其与他自己的观点联系起来,即所有金属由共同的硫性“地”和汞性原理构成。于是,牛顿借里普利来强化他对物质根本统一性的信念——这一形而上学观点与牛顿更广泛的自然哲学相契合。牛顿对里普利阐释的准确性,还可从后来的比较中得到印证:现代炼金史学家发现,牛顿的笔记正确识别了里普利的编码原料(例如,将“Sericon”视为锑,将“Adrop”视为铅汞齐等,这些知识很可能源自斯塔基)。牛顿并未表现出明显的误解;相反,他是在将里普利的炼金术吸收进自己的体系。这里显著的模式是牛顿的整合主义:他将里普利的过程与阿特菲乌斯、范·赫尔蒙特以及他自己的实验结果交叉关联。在此过程中,他有时会重构里普利,使其不再是孤立的寓言,而是一个宏大、理性的炼金体系的一部分。里普利以诗歌遮蔽意义,而牛顿则以简练的散文笔记揭示之。忠实性因此体现为双重——对文本的忠实,以及对牛顿所认为的潜在真理的忠实。就各方面而言,牛顿对里普利的研究严谨细致,并在其炼金生涯中具有关键地位,引导了他在1670–1680年代的许多实验。

巴西尔·瓦伦丁的《锑的凯旋战车》#

背景与主题:《Currus Triumphalis Antimonii》(《锑的凯旋战车》)是一部归于“巴西尔·瓦伦丁”(Basil Valentine)的炼金论著,此人可能是虚构的15世纪本笃会修士。该书以德文出版(1604),后有拉丁文版(1646),重点讨论这一类金属元素在净化金属与制备点金石中的药用与炼金功效。该作以其寓言式版画和将炼金术与帕拉塞尔苏斯式医药化学相融合而著称。核心主题包括制备基于锑的化合物(如锑黄油、锑金属锭等),以此作为净化金属和人体的泻剂。巴西尔·瓦伦丁以隐喻包装实践配方(用锑金属锭提炼黄金、制备挥发性盐等):锑是“灰狼”,吞噬国王(黄金)以净化之。《凯旋战车》颂扬锑的“凯旋”,因为它既能臻于金属之完美,又能治愈疾病,横跨炼金造金(chrysopoeia)与医药化学(iatrochemistry)两界。

牛顿的动机:锑在炼金传统中的显赫地位,使巴西尔·瓦伦丁的论著成为牛顿必读之作;牛顿对金属嬗变与药物有着浓厚兴趣。1660年代中期,当牛顿开始搜集炼金书籍时,他购得了《凯旋战车》的拉丁版与英文译本。我们从他的藏书目录得知,牛顿拥有一本翻阅痕迹极重的英文本,显示其使用频繁。但颇为耐人寻味的是,牛顿关于此书的笔记(Keynes MS. 64)是用拉丁文写成的,而且显然是依据拉丁原文而非英文译本。这表明牛顿的动机在于学术精确性:他希望以精确的拉丁术语与巴西尔·瓦伦丁的指示打交道,以避免任何翻译歧义。锑的核心地位与牛顿的实践追求高度契合——牛顿的笔记本显示他进行过大量与锑相关的实验(如将锑与铅合金、提取“星状锑金属锭”等)。巴西尔·瓦伦丁的著作为此类实验提供了蓝图。此外,巴西尔·瓦伦丁以净化与精神凯旋来框定炼金术,这很可能与牛顿对炼金探索的准宗教性理解产生共鸣(通过去除“渣滓”显露纯净)。因此,牛顿求助于《凯旋战车》,既为获取其化学配方(如何从锑中获得强力溶剂或药物),也为其对炼金术有用性的理论辩护。

牛顿的笔记与解读:牛顿现存关于《Currus Triumphalis Antimonii》的手稿,本质上是一系列约4500字的笔记与摘要,对该书内容加以概括。他按照巴西尔·瓦伦丁的章节结构来组织笔记。例如,巴西尔·瓦伦丁列举若干“关键过程”(Key Processes):用铁煅烧锑、制备regulus(可携金的锑合金)、从锑中释放“炽烈红油”等。牛顿的摘要对每一过程作出简洁描述:“锑须与火星(铁)结合——由此得星状金属锭;黄金与此金属锭结合可得硫酸盐状粉末——溶解之以获得Mercurius Vitae”,诸如此类,对原文加以意译。牛顿偶尔会在拉丁摘要中插入方括号笔记。这些是“解释性注记”,牛顿在其中澄清术语或作交叉引用。例如,当巴西尔说“martial regulus”时,牛顿可能会补上一句“[即铁锑金属锭]”,以提醒自己确切含义。这些括号注记并不多,说明牛顿认为巴西尔·瓦伦丁的文本相对直白——比许多作品不那么晦涩——但在出现时,它们揭示了牛顿如何将巴西尔的配方与自己的实验经验对齐。牛顿的一条注记涉及巴西尔的药用主张:巴西尔宣称某种锑制剂是万能药。牛顿一如既往地谨慎,在某条尤为夸张的疗效宣称旁边加上“[sed faex tamen]”(意为“但终究是渣滓”),仿佛在怀疑性地评论说剩下的不过是沉渣,或许质疑其疗效。牛顿的参与还包括追溯巴西尔权威的来源:他在印本中折角、作标记(从多布斯对书况的描述可见一斑)。在他单独的拉丁笔记中,牛顿有时会写下锑的符号(⚝),并用箭头将其与黄金符号(☉)与金星/铜符号(♀)相连,实质上绘制出一张关于锑如何与其他金属相互作用的概念图,依据的是巴西尔的说法。牛顿的符号标注显示,他对巴西尔·瓦伦丁制备“锑之冒烟酸”(Basil称之为spirit of antimony)的方法尤为感兴趣。牛顿仔细抄录了用硝石与锑共蒸馏以获得强力溶剂的指示。鉴于牛顿在后来的光学研究中曾推测“酸性精气”作为一种微妙介质发挥作用,他对这种来自锑的spiritus的关注颇为耐人寻味。

学界对忠实度的看法:牛顿对《锑的凯旋战车》的摘要在内容上显得极为忠实——本质上是提要,而非自由再诠释。他并未尝试将其译为英文,而是保持拉丁文形式,逐点对应原文结构。这种坚持拉丁文的选择,很可能是为了避免意义流失。事实上,历史学家卡琳·菲加拉指出,牛顿的笔记与已知拉丁版本高度对应,证实牛顿为求准确而使用原文。他少数的括号注记被清晰标示,因此他并未将自己的意见与巴西尔的文本混为一谈。相反,牛顿明确区分原文与评注——这是一种自律的做法。牛顿在诠释上可能偏离的地方主要在于侧重点:巴西尔·瓦伦丁写作时同样重视健康(医药化学)与嬗变,但牛顿的笔记相对更强调嬗变层面(例如精炼黄金的过程),而较少着墨于医疗轶事。这很可能反映了牛顿在文本中的主要兴趣——他更像化学家而非医师。尽管如此,并无迹象表明牛顿忽视巴西尔的医药主张;他只是简略记录(有时带着一丝怀疑,如“[但终究是渣滓]”的评语所示)。另一个模式是牛顿将巴西尔·瓦伦丁与其他来源进行交叉检验。在他的《Index Chemicus》(一部独立的参考汇编)中,牛顿对锑相关概念进行跨作者索引——例如,他将巴西尔所谓“Star Regulus”与斯塔基或Philalethes所说的“starry Mercury”联系起来。此种交叉引用的习惯,确保牛顿将巴西尔的教导纳入更广泛的文献体系之中。学者们发现,牛顿在其巴西尔·瓦伦丁笔记中并未引入错误;相反,他依赖拉丁原文,避开了某些英文译本中的误译。例如,英文译者迈克尔·迈尔(1618)有时会对巴西尔文本加以润饰——牛顿通过直接从拉丁文中摘录而绕开了这些润饰。他的笔记几乎是一份巴西尔·瓦伦丁的精要,而且是称职的精要。牛顿摘要的忠实度之高,使得现代化学史学家仅凭牛顿笔记就能重构巴西尔的锑操作过程,并发现二者相互吻合。总之,牛顿以学术敬意与科学好奇心对待《锑的凯旋战车》:他忠实地抄录其实质内容,谨慎而合理地加注,并以此指导自己对这一炼金术中最重要物质之一的实验。可以说,牛顿对点金石的追求,很大程度上是乘坐在巴西尔·瓦伦丁的“战车”之上——由锑的变形之火所驱动。

扬·巴普蒂斯塔·范·赫尔蒙特的《医学之源》(Ortus Medicinae#

**背景与主题:**扬·巴普蒂斯塔·范·赫尔蒙特(Jan Baptista van Helmont,1579–1644)是一位开创性的佛兰德化学家兼医师,他身后出版的文集《Ortus Medicinae》(1648,拉丁语“医学之源”)对17世纪科学产生了重大影响。该书将帕拉塞尔苏斯式炼金术与经验实验相结合,呈现了范·赫尔蒙特的发现与理论:gas(气体)概念(该词由他首创)、作为生理变化动力的发酵(ferments)概念,以及能够将物质还原为原初物质的万能溶剂Alkahest学说。范·赫尔蒙特的著作表面上是医学性的(寻求疗法),却深具神秘色彩;他相信存在一个支配代谢的精神性“Archeus”,并认为一切物质都包含内在的生命精神。一个突出的主题是生物与非生物体系中化学原理的统一性——例如,他将胃中的消化与烧瓶中的腐败相比较。对炼金术士而言,范·赫尔蒙特声称亲眼目睹过嬗变(通过某种来自树木的液体将铁变为铜),并曾使用Alkahest将金属溶解为治病药剂。他的文风较早期炼金术士更为直白、以实验为基础,但在某些问题上(如Alkahest的配方)仍然语焉不详、刻意遮掩。

牛顿的动机:牛顿之所以深入研读范·赫尔蒙特的《Ortus Medicinae》,是因为该书横跨科学化学与炼金哲学之间的界线,而牛顿本人正是行走在这条界线上的人。到17世纪晚期,范·赫尔蒙特关于气体、发酵与Alkahest的思想已对新兴化学领域产生影响——例如罗伯特·波义耳就曾认真对待赫尔蒙特的概念。牛顿一向求全,因而希望第一手吸收范·赫尔蒙特的发现。1670年代早期,牛顿获得了1667年版的拉丁文《Ortus Medicinae》,并以“Causae et initia naturalium”(自然事物的原因与起源)为题撰写了大量拉丁笔记。牛顿至少被两个方面所吸引:(1)赫尔蒙特关于万能溶剂(Alkahest)的观念,与牛顿自身对自然中根本变革媒介的追寻产生共鸣。若此类溶剂存在,它可能是医学与嬗变的关键——恰与牛顿的炼金目标相符。(2)范·赫尔蒙特的实验取向(如著名的柳树生长定量实验、对气体的研究)会吸引牛顿的科学严谨性。牛顿很可能将赫尔蒙特视为一位“桥梁人物”,通过经验证据为炼金实践增添可信度。事实上,赫尔蒙特关于嬗变的主张,为炼金梦想提供了一种“近代”的验证,表明这并非仅是中世纪传说。牛顿在《Ortus Medicinae》上的笔记显示,他在仔细阅读赫尔蒙特的实验结果与理论框架,可能希望将赫尔蒙特式的洞见(如活性精气概念)纳入自己对自然的理解之中。

**牛顿的笔记与思考:**牛顿关于范·赫尔蒙特的手稿笔记题为《Causae et initia naturalium》,约有7页拉丁文摘录与评论。牛顿几乎以札记本的方式摘录关键段落。例如,他记录了范·赫尔蒙特对“gas”的定义(牛顿写道:“Gas (halitus) est chaos…”,概括出气体是一种有别于空气的狂野精神性蒸汽)。他还抄录了范·赫尔蒙特著名的柳树实验,即树木的生长主要来自水——这在牛顿看来是水可能为普遍元素的证据,而这一想法在牛顿其他地方也有所流露。牛顿对范·赫尔蒙特讨论发酵作为自然转化驱动力的章节尤为感兴趣。在牛顿的页面中,“fermentum”一词被下划线标出,旁边的页边注将其与“acid”相连。牛顿很可能在将范·赫尔蒙特的“发酵”(引发变化的生命原理)与他所认为的引发化学反应、甚至可能引发引力的酸性“精气”相对应(牛顿曾推测,一种微妙的酸性或硝性精气弥漫于空气与空间之中)。牛顿笔记中另一重要部分专注于Alkahest。范·赫尔蒙特描述了一种奇迹般的溶剂(有时源自“Ludus”或锑化合物),可溶解一切。牛顿抄录了赫尔蒙特关于Alkahest可以“reduce any body into its first Matter”(将任何物体还原为其第一质)的主张,并记录了其以“Liquor of Libavius”(氯化锑溶液)等制备方法。牛顿在此处的页边批注显露出谨慎的兴奋——他在Alkahest配方旁画了感叹号,并写下“probe?”(拉丁语:“试验?”),表明他或许考虑在实验上加以尝试。还有证据显示,牛顿将此与巴西尔·瓦伦丁的锑研究联系起来——他将赫尔蒙特的“Ludus”(锑金属锭)与巴西尔的“Star regulus”(星状锑金属锭)交叉参照,认为二者很可能是同一物质。牛顿对赫尔蒙特的思考常常滑向神学或形而上学的沉思,这与该书的精神相契合。例如,牛顿标出赫尔蒙特的一句名言:“all life is ignited by a divine spark”(一切生命由神圣火花点燃),并在一则私人旁注中写道(拉丁语)“Spiritus insitus – ignis internus?”(“内植之灵——内在之火?”),将赫尔蒙特的观念与他自己关于类似炼金“硫磺”原理的内在生命之火的构想联系起来。

对牛顿的忠实性与影响:牛顿的笔记显示出他对范·赫尔蒙特文本的忠实研读——他忠实地抄录,只作少量评注。他并未将赫尔蒙特译成英文,而是保留了赫尔蒙特的拉丁原文措辞,以确保细微差别不致流失。牛顿展开发挥的地方,通常是为了把赫尔蒙特的论点与另一位权威联系起来。例如,在记下赫尔蒙特关于金属具有“种子”并可生长的观点之后,牛顿补写道:“参见帕拉塞尔苏斯论金属之种(seminaria metallorum)”,表明他正将这一概念与帕拉塞尔苏斯学说进行交叉比对。这说明牛顿并非在纠正赫尔蒙特,而是在将其与炼金术经典加以调和。可以说,牛顿是把赫尔蒙特的新思想“本土化”到较早的框架中:例如,在牛顿的理解中,赫尔蒙特的“气体”(gas)不过是炼金术士早已知晓的“硫性蒸汽”(sulphureous vapors)的新名称。在诠释忠实度方面,牛顿似乎信任赫尔蒙特的实验性主张(他并未质疑那棵树的实验或气体概念,而这些在当时极具革命性)——他全盘接纳并加以整合。但他对赫尔蒙特更为激进的思想则处理得较为谨慎。值得注意的是,在化学上赫尔蒙特略带异端色彩,他摒弃亚里士多德的诸元素,而主张只有“水与空气”加上“原灵(archeus)”为本原。牛顿在另一篇论文中的一则笔记曾思索,也许“一切粗重物质最终都是水,经由发酵而改变”,这一思想直接源自赫尔蒙特。现代学者(如 P.M. Rattansi)发现,牛顿早期关于“硝性空气之灵”(nitro-aerial spirits)的化学理论,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赫尔蒙特关于发酵与硝酸之灵(spirit of nitre)的概念。牛顿实际上是取用了赫尔蒙特关于带有生命的灵之定性概念,并试图将其量化(体现在他的光学与引力推测中)。因此,这种忠实性不仅体现在抄录文字上,更体现在牛顿对赫尔蒙特世界观的严肃对待。然而,牛顿确实对赫尔蒙特某些较为模糊的神秘观念作了批判性评估。例如,赫尔蒙特曾论及“磁性疗法”和感应疗愈;牛顿对此的笔记极少,可能表明他对此持怀疑态度或兴趣不大。总之,牛顿吸收了范·赫尔蒙特的具体发现以及他关于万能溶剂(Alkahest)的大胆假说,并将其视为可供进一步建构的真正进展。对于那些对牛顿求石之业无甚助益或过于神秘的赫尔蒙特思想,牛顿只是将之记录下来而未作大量评论(既未明确赞同,也未明确反驳)。其模式是一种选择性强调:牛顿紧紧抓住赫尔蒙特的“有用秘传(Alkahest、气体、发酵)”,并将之编织进自己的研究之中,同时忠实记录更广泛的语境,以确保自己不遗漏任何内容。通过这种方式,牛顿在安静而私密的层面上,将赫尔蒙特的“化学哲学”火炬带入了牛顿时代。现代分析证实,牛顿后期的炼金实验——例如那些寻求挥发性之灵与分析盐类的实验——明显带有赫尔蒙特思想的印记,只是经过牛顿严苛视角的过滤。

迈克尔·森迪沃吉乌斯的《Novum Lumen Chymicum》(《炼金术新光》)#

**背景与主题:**迈克尔·森迪沃吉乌斯(Michael Sendivogius,1566–1636)是波兰炼金术士,他于1604年撰写了《Novum Lumen Chymicum》(《炼金术新光》),这是一部广为流传、对炼金思想产生重大影响的论著。《新光》以水银、一位炼金术士与自然之间的对话形式展开,宣扬一种普遍的“硝性空气之灵”(Nitro-aerial Spirit)概念——一种存在于空气中的无形赋生命之物(森迪沃吉乌斯称之为“生命之食”(the food of life))。这一思想预示了氧气的发现,并具有革命性:森迪沃吉乌斯提出,空气中含有一种重要的盐(spiritus),它负责燃烧并滋养地底金属。《Novum Lumen》亦讨论了贤者之石的制备,但相对抽象,强调理解自然循环(这一硝性之灵的蒸发与凝结)是关键。森迪沃吉乌斯的其他短篇作品,如《水银与炼金术士的对话》(Dialogue between Mercury and the Alchemist)以及《十二论》(Twelve Treatises),进一步强化了这样一种观念:必须在实验室中模仿“自然的运作(溶解、循环)”。其关键主题包括:通过空气中隐秘之灵实现万物一体;“纯净”的重要性(将纯者与不纯者分离);以及这样的指引——贤者之石是由“一种人人可见却无人识得的物质”制成(暗示某种如空气或露水般常见之物)。

牛顿的动机:牛顿之所以被森迪沃吉乌斯吸引,是因为后者是较为“具科学思维”的炼金术士之一,其思想与新兴的气体化学以及牛顿本人对空气、蒸汽与盐类的兴趣高度契合。到17世纪70年代,牛顿很可能已经读过英文译本《A New Light of Alchymie》(1650)或《Novum Lumen》的拉丁原文。在其手稿(Keynes MS. 19)中,牛顿编写了森迪沃吉乌斯的摘录并加注——特意选取那些“关涉实践”的部分。该手稿的页边被牛顿分为两栏:左栏是森迪沃吉乌斯的引文,右栏是牛顿的“Explicationes”(解释)。这一布局清楚地表明牛顿的动机:他在将森迪沃吉乌斯略带寓言色彩的文本“解码”为直接的操作指示或原理。森迪沃吉乌斯关于硝性空气之灵的概念对牛顿具有深刻吸引力;在牛顿看来,它提供了一个统一原理,可以与燃烧、呼吸乃至引力吸引联系起来(牛顿后来曾推测一种“弥漫于空气中的灵”导致吸引)。通过研读森迪沃吉乌斯,牛顿希望将自己关于“作用原理”的假说扎根于一位“得道者”教诲所代表的受尊崇传统之中。此外,森迪沃吉乌斯据称曾成功进行金属嬗变(有传说称他使用了凯利或迪伊的粉末)。牛顿无疑希望从《新光》中筛取任何实践线索,例如关于“应收集何种物质(或许是露水或空气之盐)”以开启大业的提示。

**牛顿的摘录与评注:**在牛顿的《Collectiones ex Novo Lumine Chymico》(《〈炼金术新光〉摘录集》)中,我们看到他摘录了森迪沃吉乌斯关于“普遍之灵”的论述。例如,牛顿抄录森迪沃吉乌斯的话:“在空气中隐藏着生命之食,其间世界之灵(Spiritus Mundi)不断运作。”在相对的解释栏中,牛顿意译道:“空气中充盈着一种隐秘的赋生命之盐(nitrum),它是真正滋养万物的普遍之灵。”在此,牛顿明确将森迪沃吉乌斯的“生命之食”与“硝”(nitre)等同,并加以着重标出。牛顿还记下森迪沃吉乌斯的观察:暴露于空气中的金属会增重——这是金属从空气中吸收某种东西的迹象(我们今日知其为氧化)。牛顿对此的评语是:“金属从空气中吸入普遍之酸,因而增重”,这一见解极为不凡,与现代化学相契合,并直接源自森迪沃吉乌斯的暗示。牛顿毫不犹豫地用已知物质来标定森迪沃吉乌斯的隐语:当森迪沃吉乌斯提到“我们的硝石”(Our Saltpeter)时,牛顿在页边写下“(Nitrum Purum)”(纯硝);当对话中的自然说“太阳与月亮(金与银)的德性来自空气”时,牛顿写下一条等式:“☉/☾ virtue = nitro-aerial spirit”,简洁地概括了他的理解。牛顿做的另一条重要摘录与“露水”有关:森迪沃吉乌斯认为晨露中含有浓缩的赋生命之灵。牛顿对此加以标注,并在笔记中思索,贤者的“水银之水”(Philosophers’ Mercurial Water)是否可以由露水或霜露蒸馏而得,因为这些在夜间浓聚了硝性之灵。很明显,牛顿将此与他自己关于收集露水并对其进行蒸馏的实验联系起来(他确曾尝试此类实验)。牛顿的评注不仅是意译,有时还会延伸森迪沃吉乌斯的思想。例如,当森迪沃吉乌斯仅止于说“空气之灵使金属生长”时,牛顿则补充关于“发酵”的推测:他写道,也许此灵“在地中发酵,产生热,从而烹炼金属”。这显示牛顿在将森迪沃吉乌斯与赫尔蒙特的发酵理论相融合。

准确性与牛顿的诠释模式:牛顿对《Novum Lumen》的摘录在实质上准确,却更为明晰直白。他本质上是将森迪沃吉乌斯充满隐喻的对话转化为清晰的化学命题。学者指出,牛顿的“Explicationes”往往呈现为直接的科学陈述,这些陈述虽由森迪沃吉乌斯的文字“推演”而来,却超出了文本的字面表述。例如,森迪沃吉乌斯拟人化地让自然描述空气中的“隐秘之火”;牛顿则将其写成关于硝与硫相互作用的公式。这并非歪曲森迪沃吉乌斯,而是将其隐含思想凝结为牛顿自己的概念语言。忠实度很高:牛顿并未引入外来观念,而是在挖掘森迪沃吉乌斯本意(事实上,后来的化学家也有类似解读,认为森迪沃吉乌斯所言即是氧气/硝的概念)。若说有何特点,那就是牛顿的特定模式在于对森迪沃吉乌斯进行“体系化”。他将对话拆解为类似要点式的公理。通过这样做,牛顿在文本上施加了一种“牛顿式的清晰”:每一个诗意的意象都被转化为一个科学变量。现代读者或许会因此失去森迪沃吉乌斯文风的韵味,却获得了精确性,而这正是牛顿为自己所追求的。这一模式也体现在牛顿处理让·德斯帕涅《奥秘》(Arcanum)时的方式(他同样对其作了类似注释)。牛顿参与的另一面,是他如何评估森迪沃吉乌斯的可信度。森迪沃吉乌斯以暗示方式声称自己知晓秘密,却也刻意模糊部分内容。牛顿将森迪沃吉乌斯的一些主张与其他作者进行交叉比对。例如,当森迪沃吉乌斯谈到“大业所需的‘我们的水银’”时,牛顿在旁注中写下要与菲拉莱特(Philalethes)关于“金属之水银”(mercury of metals)的概念进行比较。在发现二者一致(都指一种净化且具挥发性的水银)后,牛顿很可能增强了对森迪沃吉乌斯诚实性的信心。另一方面,当森迪沃吉乌斯转向神秘主义时,牛顿则表现出谨慎;例如森迪沃吉乌斯提到星相影响——牛顿的笔记对此只字未提,表明他要么不予采信,要么认为无用。学界共识认为,牛顿如此彻底地吸收了森迪沃吉乌斯关于硝性空气之灵的核心教义,以至于这影响了他自身关于火焰为何需要空气以及蒸发如何发生的科学探究。的确,当牛顿后来在《光学》问题31中写到空气中循环的“灵性发酵”(spiritous ferment)时,他几乎是在不点名地直接呼应森迪沃吉乌斯,尽管他从未公开引用对方(以将炼金术排除在公共视野之外)。总之,牛顿对《Novum Lumen Chymicum》的处理是一种钦佩式的吸收:他忠实地将其中的“新光”提炼进自己的思想框架,通过比对加以验证,然后用它来照亮炼金术之外的问题(如燃烧与生命过程)。这一案例体现了牛顿的典型模式:将一部深奥文本的隐秘智慧转化为其更广泛自然哲学的工具。

让·德斯帕涅的《赫尔墨斯奥秘》(Arcanum Hermeticae Philosophiae)#

背景与主题:让·德斯帕涅(Jean d’Espagnet,1564–约1637)是一位法国博学家,他于1623年匿名在巴黎出版了《Arcanum Hermeticae Philosophiae》,通常简称为《赫尔墨斯奥秘》(Hermetic Arcanum)。此书以一系列“格言或法则”(aphorisms or canons)的形式呈现,是对炼金理论与实践的简洁而深刻的总结。它将早期炼金术士的工作浓缩为精炼的陈述(如“我们的水银是一而能溶解一切金属……”),并有条不紊地涵盖了“大业”的整个过程,而不借助故事或对话的修辞装饰。德斯帕涅的文风隐晦却权威——每条法则都传达一个原则,例如对“哲学水银”的需求、温和火候的重要性、黑、白、黄、红各阶段等。其姊妹篇《Enchiridion Physicae Restitutae》(《复原物理学手册》)则勾勒出一种宇宙论,将光视为普遍形式(其中一条著名语句是:“Lux est forma universalis”——光是普遍形式)。本质上,德斯帕涅将“自然哲学”与炼金教义融合:他主张,一切自然转化(在矿物、植物、动物中)都遵循同一原则,而炼金术士的工作是上帝创造的缩影。他的著作因其清晰与简练而备受推崇——伊利亚斯·阿什莫尔甚至将《奥秘》的英文译本与亚瑟·迪伊的著作并列出版,显示其在英格兰圈子中的影响力。

**牛顿的动机:**牛顿极为重视德斯帕涅的著作;有传记作者称德斯帕涅为“启发牛顿的炼金术士”。牛顿拥有德斯帕涅的作品,并一如既往地在其上大量批注。德斯帕涅对牛顿的吸引力是多方面的:(1)**清晰的理论洞见:**德斯帕涅提供了一套系统的炼金法则阐述,与牛顿在自然中寻求“秩序与普遍性”的愿望相呼应。诸如“自然喜好统一;技艺必须模仿这种统一”之类的格言,对同样追求一条统摄诸现象之定律的牛顿而言,必然极具共鸣。(2)**与物理学的整合:**德斯帕涅的赫尔墨斯自然哲学(光为形式之源,一种单一之灵弥漫物质)可以映射到牛顿自身关于上帝之光与无所不在的微妙之灵的思想上。事实上,牛顿在其私人神学文稿中,常常沉思《创世记》之光与上帝之灵——这些概念与德斯帕涅的框架颇为相似。(3)隐含于箴言中的实践指引:尽管篇幅简短,《赫尔墨斯奥秘》中包含具体指导——它指出哪些材料并非贤者之物(例如并非普通金银),警告过度火候之害等。牛顿会从中筛取“操作性提示”。我们从其手稿(Keynes MS. 19,与森迪沃吉乌斯笔记同卷)得知,牛顿也对德斯帕涅作了摘录并加注,在一栏中抄录《奥秘》的拉丁文引句,在另一栏写下自己的评论。这种并行注释方式表明,牛顿系统地逐条研读《奥秘》,确保自己对每条法则的理解无误。此外,牛顿对年代表与古代智慧的兴趣,或许也在德斯帕涅的论述中得到呼应——后者宣称炼金术是一门可追溯至古代的高贵科学(德斯帕涅身为博学之士,也引用圣经与古典文献为炼金术作证)。总而言之,德斯帕涅为牛顿提供了一份简明的“炼金哲学清单”——一件理想的工具,用以交叉核对自己的理解是否完备且与一位受尊敬的权威相一致。

**牛顿的评注与示例:**牛顿对德斯帕涅的笔记显示,他对《赫尔墨斯奥秘》的解读方式与对森迪沃吉乌斯的处理颇为相似。例如,《奥秘》的一条法则写道:“在我们的工作中,一切皆出自一根,而显为三种形态。”德斯帕涅意指贤者之石的物质产生三种原理(水银、硫、盐),但归根结底是一物。牛顿在笔记中的解释是:“一物而三相——即由一物质获得哲学水银、硫与盐”,直接将其明言。另一条法则告诫:“此石乃一火,腹中怀风。”牛顿在旁写道:“水银(多风之蒸汽)被囚于石中(土性之火)”,将隐喻转化为物质图像。在德斯帕涅尤为简略之处,牛顿有时会援引其他作者加以阐发。例如,当《Enchiridion》中一句话说“光是普遍形式”时,牛顿在旁注中写下要回想“弗朗西斯·培根”关于光之以太媒介的思考,从而将德斯帕涅的赫尔墨斯主张与新兴科学思想相衔接。根据“Adept Initiates”网站上的轶事证据,牛顿个人所藏的德斯帕涅著作在页边有批注,将“万能溶剂/以太”、“磁性/引力”、“光的性质”等概念与相应段落相连。这强烈表明,牛顿将德斯帕涅的炼金原理视为与自己物理研究平行:例如,他可能将德斯帕涅的“普遍之灵”等同于引力之灵或其光学理论中的“以太”。在纯粹实践层面,当德斯帕涅写道:“我们工作之钥在于绿狮。”牛顿的注释是:“绿狮 = 粗制锑性硫酸盐(crude antimonial vitriol)。用之以提取我们的水银。”他是从巴西尔与森迪沃吉乌斯的语境中推断出这一点,从而以他处的细节丰富了德斯帕涅的箴言。因此,牛顿的评注常常是“以一书之知阐明另一书”。

准确性与牛顿的综合:牛顿以极大敬意对待德斯帕涅的《奥秘》——他的笔记几乎从不质疑其中观点,而是致力于将其“解包”。他对德斯帕涅文本的忠实度很高:牛顿引用或紧贴拉丁原文格言,确保自己不偏离作者措辞。在诠释上,牛顿的典型模式再次显现:将神秘措辞直译为化学过程。德斯帕涅说:“合雄与雌,并使之腐败。”牛顿则写道:“合硫(♂)与水银(♀),并任其腐烂至黑色。”——这是与标准炼金意义相符的字面解读。没有证据表明牛顿在任何重大要点上误解了德斯帕涅;相反,他的解释与现代学界对这些文本的解读高度一致。例如,当德斯帕涅强调纯净与精微时,牛顿将之联系到反复蒸馏与过滤——这在实践上是恰当的对应。牛顿所做的是对德斯帕涅法则的综合与实验印证。现代学者如 B.J.T. Dobbs 指出,牛顿的实验室笔记常常体现出德斯帕涅指导在实践中的作用——例如,牛顿在1678–1680年间实验中对火候的精细控制,呼应了《奥秘》中关于“火之不恒毁坏大业”的警告。这表明牛顿不仅在纸面上,而且在实践中都忠实遵循德斯帕涅的规则。牛顿还将德斯帕涅作为衡量其他作者的标尺:若某位如乔治·斯塔基(George Starkey)的说法与德斯帕涅的法则相抵触,牛顿或会视之为可疑。然而,多数情况下牛顿发现诸家相互印证——这强化了他对存在一套由最佳大师共享的“炼金普遍理论”的信心。牛顿对德斯帕涅的重构有两大主线:将寓言阐释为化学过程,以及在诸源之间统一概念。牛顿在页边的交叉引用(如标注阿什莫尔的译本,或将某条法则与巴西尔·瓦伦丁的实践相联)表明,他将《赫尔墨斯奥秘》视为一套“纲目”,可以将其所有炼金知识纳入其中。他实际上是以《奥秘》为脚手架,来组织并确认从其他文本中获得的零散洞见。其结果是,牛顿对炼金术的把握变得异常整合而系统。现代专家惊叹于牛顿如何通过三角比对德斯帕涅、森迪沃吉乌斯与斯塔基等来源,成功避开炼金文献中的诸多陷阱,并在许多情况下通过比对纠正了抄写错误或有意晦饰。在德斯帕涅的案例中,牛顿几乎无需纠正什么——文本本身已相当精确——但他借此来校正自己,确保其理论基础坚实。如此一来,牛顿在极大程度上忠实于德斯帕涅的文义与精神,同时通过将其与自己深感兴趣的“形而上意义”(光、普遍形式等)相联系,放大了其重要性。

利莫容·德·圣迪迪耶的《〈赫尔墨斯凯旋〉之六钥》#

背景与主题:1689年,亚历山大-图桑·德·利莫容·德·圣迪迪耶(Alexandre-Toussaint de Limojon de Saint-Didier)出版了《Le Triomphe Hermétique》(《赫尔墨斯凯旋》),这是一部以书信体写成的法文炼金著作。其末尾部分题为《Lettre aux vrais Disciples d’Hermès, contenant six principales clés de la Philosophie Secrète》(《致赫尔墨斯真弟子之信,载秘密哲学之六大钥》),提出了通往炼金大业的六把寓言之钥。每一“钥”都是对贤者之石创造某一阶段的高度象征性描述——例如,一钥谈及“狄安娜与鸽子”(指示净化与挥发),另一钥则谈及“绿狮”(以硫酸性溶剂进行溶解)等。这六钥本质上重述了同一套标准阶段(黑化、白化、红化、增殖等),但以17世纪末法国炼金术典型的晦涩华丽文风呈现。利莫容的作品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为在部分炼金术士开始转向更“化学化”的语言之时,他重新强调了传统寓言。然而,《赫尔墨斯凯旋》仍然广受好评,并很快被译介——它被视为炼金智慧的体面摘要。重要的是,1690年出现了英文版,到1700年,该书已为全欧炼金圈所知。

牛顿的动机:牛顿对“六钥”极为倾心,以至于他亲自将整篇《致赫尔墨斯真弟子之信》译成拉丁文。在当时(17世纪90年代初),利莫容的文本尚只有法文版;牛顿大概希望以拉丁文来研读它——拉丁文是学术笔记的通用语,也许他打算与阅读拉丁文的同道分享(或仅仅是为了用自己最习惯的语言进行彻底分析)。这一点可从牛顿的手稿 Keynes MS. 23 得到印证,该手稿题为《Epistola ad veros Hermetis Discipulos continens Claves sex principales Philosophiae secretae》,即牛顿对利莫容“六钥”的拉丁译本。牛顿为这一繁重工作所付出的努力,其动机很可能有二:(1)**理解:**逐字翻译文本是一种深度阅读形式。通过将其译成拉丁文,牛顿确保自己捕捉到寓言中的每一细微之处,而拉丁文在炼金术术语上有时更为精确(因为已有成熟的拉丁术语体系)。(2)**整合:**牛顿或许打算在其小范围炼金通信圈中流传此译本(尽管缺乏确凿证据)。或者,将其译成拉丁文便于他进行大量批注,并与其他拉丁文本交叉引用(他确实如此做了;他在翻译中尽量与《Theatrum Chemicum》等拉丁汇编中使用的术语保持一致)。牛顿显然高度推崇“六钥”。事实上,他还为此撰写了长篇评注(MS. 21《工作之法》)。这六钥为牛顿提供了另一套结构化的大业阶段指引——类似于里普利的“门”或德斯帕涅的法则——牛顿很可能希望通过检验自己能否“开启”这些钥来测试自己的理解。牛顿愿意为利莫容进行翻译,说明他在这些法文寓言中发现了一些此前未见的新视角或印证。或许利莫容引入了当时的炼金术行话或微妙暗示,牛顿认为其价值足以值得他为之劳作。

**牛顿的翻译与注释:**牛顿的拉丁文翻译紧贴原法文文本(而原文本身相当富于隐喻)。例如,利莫容在法文中写道:“La première clef est le Lion verd qui va devorant le Soleil…”(“第一把钥匙是那吞噬太阳的绿色狮子……”),牛顿翻译为:“Clavis Prima est Leo viridis Solem devorans…”——“第一钥匙是吞噬太阳的绿色狮子……”。随后他继续用拉丁文描述这一寓言,完整保留了意象:绿色狮子(硫酸性的溶剂)吞食太阳(黄金)产生一份 “teinture crue”(“生的/未熟的色剂”),此物必须经由腐化等过程处理,所有这些都被忠实地用拉丁语表述出来。牛顿的手稿几乎没有涂改痕迹,这表明他事先精心准备了翻译(并可能对其进行了修订)。一个有趣的方面是:牛顿在翻译中加了脚注式的参考标记,例如,在翻译某个特别棘手的符号之后,他可能在页边加注,将其与 *Zetzner 的《Theatrum Chemicum》*中的类似符号,或与里普利(Ripley)的某一“门”(Gates)进行比较。这揭示了牛顿的比较方法在实践中的运用。此外,在他的《书信》(Epistola)页边,牛顿偶尔会写下同义词——如果利莫容使用了诸如“Salamandre”(火蜥蜴,火的徽号)这样的诗性用语,牛顿会在页边写上“ignis”(火)以提醒其含义。通过这种方式,他实际上为翻译文本做了澄清性注释。有证据表明,牛顿曾参照稍后出版的一种拉丁文译本(牛顿项目指出,到 1700 年,已有一篇拉丁文版本刊载于某德文期刊)。然而,牛顿自己的译本早于该版本,被视为其原创之作。在翻译完这封信之后,牛顿并未止步:他撰写了《工作方法》(The Method of the Work),一篇独立的 35 页评注,对每一把钥匙进行深入分析。在这篇评注中,他逐步拆解每个寓言,并将其与具体操作相对应。例如,就“绿色狮子”这一钥匙,牛顿在评注中将其解释为用硫酸性酸溶解黄金,以制得金的溶液(即“生色剂”)。随后他很可能详细阐述该物如何必须消化进入黑化阶段等,并在注释中引用其他作者的平行说法。这表明牛顿对利莫容的处理并非被动翻译,而是主动的诠释与运用。

准确性与诠释忠实度:据各方记载,牛顿对《六钥》(Six Keys)的拉丁文翻译对法文原作极为忠实。牛顿项目的工作人员甚至认为这“很可能是牛顿自己的翻译”,理由正是其字面性与“牛顿式”的特点。他没有润饰或删节,而是完整保留了繁复的寓言。任何在翻译中可能丢失或改变的细微意义差别,似乎都被他谨慎处理——牛顿在两种语言以及炼金术语境中都足够精通,能够准确把握。例如,法文“Lion verd”到拉丁文“Leo viridis”是直译;但在利莫容使用某些惯用语的地方,牛顿则找到恰当的拉丁文对应表达。更重要的是,他确保技术术语的译法与其他拉丁炼金文献中的用法保持一致(正如牛顿项目所指出,他在翻译时参考了 Bibliothèque des PhilosophesTheatrum Chemicum 的脚注)。这意味着牛顿也在追求诠释上的忠实:他希望读者(包括未来的自己)能立刻辨认出利莫容暗示的是哪种物质或阶段。其效果是,对于熟悉拉丁炼金传统的人而言,牛顿的拉丁文甚至可能比法文更清晰。在他的评注《工作方法》中,牛顿的诠释忠实度体现在,他并不强行提出与文本相抵触的解释,而是通过互文参照来阐明文本。例如,利莫容在某处描述“une aigle qui vole sans cesse”(“一只不停飞翔的鹰”——挥发/升华的象征)。牛顿在评注中会引用如巴西尔·瓦伦丁(Basil Valentine)对“鹰”的提法(瓦伦丁用“鹰”来指代水银的反复蒸馏),以强化“是的,‘飞翔的鹰’就是蒸馏”的理解。由此,他保持对利莫容本意的忠实,并以权威加以支撑。牛顿对利莫容文本的重构中呈现出一种系统化的“解密”模式:每一个神话人物在牛顿的页边注中都被对应为某种化学操作或成分。钥匙中的 MarsVenus 变成铁与铜,Diana 变成银或月亮(白色原理),the Dragon 变成粗锑或固定部分,等等。牛顿在这些注释中几乎不表现出怀疑——他写得仿佛对每一对应关系都深信不疑。现代学术评估(如多布斯与菲加拉的研究)指出,牛顿的解释与炼金术士对这些符号的共识相当吻合。牛顿可能加入自己色彩的地方,或许在于哲学性评述:利莫容身为法国人,在某些地方带有笛卡尔式或灵性化的倾向,而牛顿在解读时可能叠加了更多新柏拉图主义的“光之形上学”。然而,这种叠加非常微妙;总体而言,牛顿使用利莫容的钥匙主要是为了确认与澄清工作步骤,而非从中推演宇宙原理(他在 d’Espagnet 等人那里已有这类资源)。事实上,牛顿在《方法》手稿中对利莫容钥匙的运用极为实务化——它读起来像是一部伪装成寓言的操作指南。总的来说,牛顿对《六钥》的处理凸显了他的严谨:他忠实翻译了一部新的炼金文本,随后又批判性地加以分析,确保不会因为语言障碍或晦涩说法而遗失任何知识。这凸显了牛顿在追寻贤者之石时“事无巨细”的一贯模式——即便是利莫容这样相对较新的著作,他也以对待古老权威文本同样的强度来研究。

《吗哪》(“Manna”):一部匿名炼金论著与牛顿的批注#

背景与主题:《吗哪》(“Manna”)是一部 17 世纪匿名英文炼金手稿的标题,副标题为“A Disquisition of the Nature of Alchemy”(《论炼金术之本性》)。该文以手稿形式流传(后收入 1680 年的文集 Aurifontina Chymica),是一篇反思性作品,讨论炼金术的真正目标,并提供若干实践“配方”(receipts)。它特别宣称:制金只是炼金术目标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项,而更高的追求在于普遍灵药与更深的哲学知识。该论著鼓励读者在金属与自身之中寻求灵性的本质——这是一种相当成熟的炼金视角,将神秘与实践相融合。在理论部分之后,《吗哪》附有一系列“配方”,例如“使一切宝石优于天然”的方法、“制造钻石”的方法,随后概述了“贤者之石的实践”(Praxis of the Stone)及其“增殖”(Multiplication)。文本以“工作实践撮要”(“Epitome of the practice of the work”)结尾。概括而言,《吗哪》在哲学与实践之间摇摆:一方面论证炼金术是一门在《圣经》中有所暗示的神圣科学,另一方面提供金属嬗变、人造宝石等操作指南,使其成为连接炼金理论与实验手册的一座桥梁。

牛顿的动机:牛顿在 1675 年通过其剑桥友人以西结·福克罗夫特(Ezechiel Foxcroft)接触到《吗哪》(福克罗夫特本身参与炼金圈子,并翻译过克里斯蒂安·罗森克罗伊茨的《化学婚礼》(Chymical Wedding))。福克罗夫特将一份《吗哪》的抄本交给牛顿,牛顿立即阅读并大量批注。时间点至关重要:1675 年是牛顿在 1673 年光学争论后中断一段时间后,重新更认真地投入炼金实验的一年。此时牛顿的思路正转向炼金术如何统一物质与灵性的真理。《吗哪》直接回应了这一点,声称《圣经》与炼金术共享秘密,并认为所罗门的智慧具有炼金性质。牛顿对“炼金术可能是古初智慧(prisca sapientia)的储藏所——即上帝赐予古人的神圣知识”这一观点深感兴趣。事实上,牛顿在《吗哪》页边的一条著名批注,正是将炼金术与所罗门及圣经智慧联系起来:“This philosophy, both speculative and active, is not only to be found in the volume of nature, but also in the sacred scriptures… In the knowledge of this philosophy, God made Solomon the greatest philosopher in the world.”(“这种哲学,无论思辨的还是实践的,不仅可以在自然之书中找到,也可以在神圣经文中找到……在这种哲学的知识上,上帝使所罗门成为世上最伟大的哲学家。”)这是牛顿自己的批注,揭示了他的动机:他相信《吗哪》关于炼金术与圣经真理汇合的主张。此外,《吗哪》提供了一些实践性小配方(如改良宝石或制备帕拉塞尔苏斯的“præcipiolum”),这些也会激起牛顿的实验好奇心。该论著还包含某份手稿的异文(标注为“W.S. 于 1670 年给 Mr. F.,Mr. F. 于 1675 年给我”),这使牛顿得以从事他所钟爱的版本比较工作。总之,《吗哪》在牛顿寻求既具有神学意义的哲学又具有实验价值的操作之时来到他手中——而《吗哪》在这两方面都为他提供了素材。

**牛顿的批注与反思:**牛顿所持的《吗哪》(Keynes MS. 33)部分为他人手迹(正文),部分为牛顿手迹(其批注与增补)。他通读了关于炼金术本性的论述,显然被其中“制金是其目标中最琐碎的一项”这一断言所打动。在这一句旁边,牛顿在页边写下醒目的“NB”或小标记,以示赞同。随后他在文本中划线标出更高目标的列举(如治病、理解自然与上帝)。在题为 Praxis Lapidis(贤者之石的实践)与 Multiplication(增殖)的页面上,牛顿又额外添加了两条并非原文所有的“配方”。这些配方推测来自牛顿的其他阅读或通信——通过添加它们,牛顿在用更多实践步骤来“扩充”《吗哪》。在正文之后,牛顿附上了一系列“注释与不同读法”(“notes & different readings”)。在此,他将自己所持《吗哪》文本与福克罗夫特所能接触到的另一手稿版本进行比较。例如,如果《吗哪》写道“our Mercury is not common Quicksilver”(“我们的水银并非普通汞”),而福克罗夫特的手稿在措辞上略有不同,牛顿就会记下这一异文。这显示出牛顿即便面对一部匿名论著,也展现出学术上的严谨——他希望得到最正确的文本。牛顿的注释还深入到圣经引用:《吗哪》本身以天降食物“吗哪”命名,并散布《创世记》、《约伯记》、《诗篇》等经文典故。牛顿对此加以扩展:在一条注释中,他交叉引用《箴言》中所罗门象征性提及“吗哪”的地方,将其与来自天上的智慧联系起来(牛顿很可能在其中看到炼金隐喻)。前述最著名的批注,将该论著与所罗门圣殿及智慧相连。牛顿在 1675 年于页边写下这条批注,实际上是在宣讲:这种炼金哲学隐匿于《圣经》之中,而所罗门对此了然于心。这个批注时刻颇具启示性——牛顿实际上是在通过经文为自己的炼金研究辩护,使之与自己的信仰与自然哲学相协调,正与《吗哪》的论点相呼应。这暗示 1675 年牛顿经历了一种智识上的综合,甚至可以说是“启示”:他所从事的隐秘研究是上帝计划的一部分,而非与其信仰或自然哲学相冲突。牛顿对《吗哪》的最后一项增补是一篇“实践撮要”(“Epitome of the Practice”),基本上是他用自己的话对如何进行炼金工作的简明总结,他将其写在手稿末尾。这好比牛顿将一切浓缩成一份实验室“速查表”——反映出他亲自动手的实践心态。

准确性与牛顿的诠释层次:在为《吗哪》作注时,牛顿保持了原文(由他人抄写)不动,但通过自己的笔记与之进行批判性互动。他的“异文记录”显示出文本批评者的姿态——他并不满足于单一抄本,而是通过校勘来追求准确。这意味着他怀疑某一版本中存在细微错误或遗漏,并试图加以纠正。他所记录的差异很小(措辞选择等),却体现了牛顿一贯的忠实模式:先把文本弄准。就诠释而言,《吗哪》的内容并不像其他寓言那样需要“解码”;它以相对直接的散文写成。因此牛顿的评注并非在解释《吗哪》的隐喻,而是在扩展其含义。《吗哪》说“炼金术的最大秘密也隐含在《圣经》中”,牛顿的批注则提供具体的经文例证(《创世记》、《约伯记》、《诗篇》的引用),以强化这一主张。这是牛顿在添加深度与证据支撑——一种将《吗哪》与其广泛圣经研究相协调的诠释层。牛顿在任何地方都没有与《吗哪》唱反调;他的语气是赞同与扩充。即便在实践配方上,牛顿也未将其标为错误——事实上,他认为这些配方足够可信,以至于还添加了更多内容。例如,《吗哪》包含一条制造优于天然宝石的配方。牛顿并未对此表示怀疑,而是以额外见解加以补充(或许参照了波义耳等人关于人造宝石的论述)。这一模式表明牛顿认为《吗哪》值得信赖。现代学者注意到,《吗哪》影响了牛顿对炼金术目的的看法;1675 年之后,牛顿的著述愈发以崇高的语调谈论炼金术(不再只是制金之术,而是获得关于自然神圣法则的智慧)。这种转变呼应了《吗哪》的论点以及牛顿在页边对其的肯定。在技术忠实度方面,牛顿在《吗哪》末尾撰写的“实践撮要”展示了他如何理解整部论著的操作指示。如果将该撮要与牛顿其他已知流程相比较,它们高度一致(例如,与其他来源一样,牛顿的撮要强调水银的净化,然后与硫的结合等)。没有明显的歪曲——这是牛顿对《吗哪》的公允总结,也与主流炼金流程相符。可以说,牛顿通过明确将《吗哪》与所罗门及《圣经》相联,将其原本只略作暗示的内容加以放大。这是牛顿的个人印记:他拓宽了其形上意义。现代评估(如多布斯《双面天才》(Janus Faces)第 111–112 页)中有学术争论,认为福克罗夫特(Mr. F.)是否实际上就是《吗哪》的作者。无论如何,牛顿都严肃地将其视为隐藏知识的真实来源。总之,牛顿对《吗哪》的处理具有和谐与增益的特征:他忠实保留其论点与配方,完全接受其哲学立场(甚至用自己的话加以呼应),并通过学术与经文的互文参照为文本增添锚点,将《吗哪》纳入更宏大的智识框架。透过牛顿批注过的《吗哪》,我们得以一窥他如何努力在“自然之书”与“圣经之书”之间建立统一的“炼金神学”——这为理解牛顿将科学、信仰与隐秘学融为一体的心智结构提供了关键线索。


结论:艾萨克·牛顿对炼金与神秘文本的翻译、节录与评注显示出,他将同样严苛的理性应用于赫尔墨斯秘义,正如他在光学或引力研究中所做的那样。牛顿对每一部文本——无论是古老的《翡翠石板》(Emerald Tablet)还是当代的《赫尔墨斯的凯旋》(Hermetic Triumph)——都以一丝不苟且近乎敬畏的态度对待:在文字上予以保存,在意义上深入探究,并通过与其他来源及自身实验的对照来检验其真伪。我们看到牛顿作为一名“炼金文献学家”(philologist of alchemy),通过抄本校勘来追求最可靠的文本;作为一名“释经者”(exegete),将编码的徽号解读为化学操作;又作为一名“批判分析者”,标出作者之间的共识与谬误,并通过互文纠正不一致之处。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研究过程中,牛顿始终保持了一个连贯的诠释框架。某些模式反复出现:他一贯将“贤者的一物”(“one thing” of the sages)视为能产生硫与水银的统一物质;他在不同文本中始终如一地将“绿色狮子”或“绿色龙”对应为硫酸性酸或含锑化合物,从不动摇;他在所有这些来源中看到的是对“自然循环过程”的确认——溶解、净化与再联合——他相信这一过程在《圣经》与创造之中也有所映照。

准确性与忠实度方面,牛顿对《翡翠石板》与《六钥》等文本的翻译,因其字面精确与对原意的一致性而受到现代学者的赞誉。当牛顿偏离原文时,通常是出于有意且学术性的考量:例如采用更具权威性的拉丁版本来修正英文译本的错误,或通过吸收不同抄本的异文来确保不遗漏任何内容。这些干预体现的是牛顿作为批判性编辑的工作,而非随意的主观发挥。同时,牛顿的诠释性注释有时会在某种程度上“简化”其来源中丰富的多义性。他的评注往往将神秘意象归约为特定的化学含义,这可能忽略了原作者所保留的其他灵性解读路径。例如,牛顿坚持认为赫尔墨斯的《翡翠石板》讲的是“统治三界的贤者水银”,着重于一种具体的炼金物质,而其他人则可能从中读出更广泛的形上真理。然而,即便在此,牛顿也是在忠实追随赫尔墨斯注释传统中的一个分支(炼金分支),而非任意发挥,而只是未去探索另一些(纯灵性)路径。本质上,牛顿的重构倾向于操作性与统一性:他偏好那些与统一自然哲学相契合的解释——在这种哲学中,同一原则支配着行星与复生、金属与药物、《上帝之言》与《上帝之工》。在此过程中,他有时略过了这些神秘文本中更为奇幻或多义的层面。但与其说他歪曲了它们,不如说正是这种取向使牛顿得以从纷繁多样的来源中编织出一幅连贯的整体图景。

现代学者普遍认为,牛顿对炼金术的投入并非盲目痴迷,而是一项具有明确智识目标的系统性探究。他所追求的不外乎物质与灵性的基本法则。牛顿相信,古代炼金家以象征语言直觉地把握了这些法则,并将其编码于文本之中;通过解码这些文本,他或许能获得与《原理》(Principia)在力学中同样深刻的自然知识。牛顿的智识目标是寻找复杂现象背后简单而普遍的原因:在引力中,是平方反比力;在色彩中,是光谱;而在炼金术中,则是贯穿万物的“水银之灵”。这一目标也反映在他对森迪沃吉乌斯(Sendivogius)“空气中赋生命之灵”的思想的热情接受上——在他看来,这一思想为生物学、化学乃至天文学提供了统一的钥匙。牛顿所选文本的形上与哲学意义,从他不断试图将其与更高真理相联的努力中可见一斑:《吗哪》被他联结到《圣经》与神圣智慧,《赫尔墨斯秘奥》(Hermetic Arcanum)被纳入光与创造的哲学,《翡翠石板》则被视为一切宗教背后“古初智慧”的体现。牛顿的同时代人并不知晓他这一面,但其私人文稿显示,他将炼金术视为一项神圣的追求——一项可以揭示“上帝之灵在世界中运行”的事业,正如他的物理学揭示上帝在天界的秩序。

总而言之,牛顿对炼金文本的翻译与分析兼具学术忠实性与诠释洞见。当他发现错误或含糊之处时,会通过权威对照加以纠正;当他发现真理时,则予以放大并纳入自己的体系。牛顿在很大程度上忠于其来源的本意——事实上,他往往比原作者更清晰地阐明了这些本意——但他也将其神秘主义重构为一套关于自然过程的理性叙事。牛顿以其智识纪律证明,他对隐秘作者的态度既非轻信也非任性,而是带着批判性的敬意:将他们的著作视为需要解码的科学论文。研究牛顿炼金著述的现代学者(如多布斯、新曼、菲加拉)得出的结论是:牛顿并非在真空中实践炼金术,而是建立在前人工作之上,对其加以审视,并在理解上时而超越之。他的笔记本展示了一种被改造的炼金术:从一座充满晦涩配方的迷宫,转化为一项由清晰原则指导的连贯实验计划——而这些原则中有许多正是从他所翻译与批注的文本中提炼出来的。最终,尽管牛顿从未公开披露这些隐秘研究,它们却塑造了他对自然的宏大构想:自然是一个统一的、受法则支配的体系,并充满神圣目的。正如凯恩斯所称的“最后一位魔法师”,牛顿实际上是这一传统中最伟大的学者之一——他以翻译、分析与对“真理如光一般唯一”的坚定信念,将光照进炼金的黑暗之中。

来源:

  • 牛顿手稿译本与笔记,见牛顿项目(Newton Project)与“艾萨克·牛顿的炼金术”(Chymistry of Isaac Newton)目录(Keynes Mss. 13, 14, 15, 16, 17, 19, 21, 23 等)。

常见问题(FAQ)#

Q1. 牛顿为何在炼金术上投入如此多时间?
**答:**他相信古代贤者以象征语言编码了真正的自然法则(古初智慧,prisca sapientia)。对牛顿而言,炼金文本保存着关于物质统一物理学的片段——他以与研究光学或力学同样严谨的态度来追求这一目标。

Q2. 牛顿的翻译有多忠实?
**答:**总体上非常接近他所使用的拉丁(有时是法文)底本。当他在评注中有所偏离时,多体现在将赫尔墨斯意象(如“水银”、“上如其下”)映射到一种关于硫–汞与普遍灵的原始化学理论上。

Q3. 《翡翠石板》真的是古代文献吗?
**答:**它是一部晚期古代/中世纪的赫尔墨斯文本,经由阿拉伯文与拉丁文传承,而非源自法老时代;其价值在于哲学与纲领性意义,而非历史记述。

Q4. 这些工作是否影响了他的“真正”科学?
**答:**它们影响了他的启发式思维(主动原理、微妙媒介、诸界统一)。尽管金属嬗变未获成功,但对隐藏作用因子的追寻,与他在力与以太问题上的思考相呼应。

Q5. 现代读者应如何看待这些笔记本?
**答:**应将其视为另一范式下的严肃学术——兼具文献学、实验与神学——即便化学已经发展到别处,它们仍有助于阐明牛顿的方法与抱负。

  • 多布斯(B.J.T. Dobbs),《双面天才:炼金术在牛顿思想中的角色》(The Janus Faces of Genius: The Role of Alchemy in Newton’s Thought,剑桥,1991),其中包括牛顿《翡翠石板》评注与《吗哪》批注的抄录与分析。

  • 多布斯(B.J.T. Dobbs),“牛顿对赫尔墨斯《翡翠石板》的评注:其科学与神学意义”(“Newton’s Commentary on the Emerald Tablet of Hermes Trismegistus: Its Scientific and Theological Significance”),载于《赫尔墨斯主义与文艺复兴》(Hermeticism and the Renaissance,福尔杰,1988)。

  • 卡琳·菲加拉(Karin Figala)等关于牛顿作为炼金家的研究(尤其是菲加拉关于牛顿手稿与《论炼金作者》(“De Scriptoribus Chemicis”)笔记的研究)。

  • 威廉·R·纽曼(William R. Newman),《炼金家牛顿:科学、谜团与对自然“秘火”的追寻》(Newton the Alchemist: Science, Enigma, and the Quest for Nature’s “Secret Fire”,普林斯顿,2018)——为《里普利复活》(Ripley Reviv’d)、斯塔基(Starkey)的影响以及牛顿实验室工作与这些来源的关系提供背景。

  • 以色列国家图书馆的手稿(如 NLI Yahuda MS. Var. 259)与剑桥数字图书馆(如牛顿在 MIT 的弗拉梅尔手稿),提供了牛顿在弗拉梅尔图像上所作草图与批注的证据。

  • 约翰·梅纳德·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在《牛顿其人》(“Newton, the Man”, 1942)中的论述,虽称牛顿为“最后一位魔法师”,却也指出牛顿在炼金术上的强烈学术取向。

牛顿的炼金遗产曾一度晦暗不明,如今在这些研究的照耀下已然清晰:这是一种博学与实验的非凡汇合。在翻译与诠释炼金家时,牛顿在寻求终极钥匙——而在这一过程中,他成为一位几乎在现代化学诞生前几个世纪就破译物质密码的炼金学者,同时始终未曾忘却那位隐藏在密码背后的“哲人之师”(“Author of Philosoph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