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 在人类学职业化之前,学者会把神话当作资料来采集,并严肃对待关于跨海接触的字面叙事。
  • 20 世纪中期的资助模式和方法论上的“小球战术”使得宏大的跨洋假说成为禁忌。
  • 基因组研究(Ioannidis 2020;Rapa Nui 2024)如今显示出在约公元 1150–1250 年,东波利尼西亚人群中存在约 6% 的美洲原住民基因脉冲。[^^1]1
  • 文物证据(前哥伦布时期的鸡、缝板独木舟技术、甘薯系统发育谱系)从多个方向指向同一时间窗口。[^^3]23
  • 厄瓜多尔沿海关于“巨人水手”的神话恰好落在这一时间框架内;对其完全否定更像是地方性偏见,而非审慎态度。

1 · 把神话当作严肃证据(17–19 世纪)#

早期编年者如 Cieza de León 记录了 Santa Elena 地区的传说:有巨人乘芦苇筏自海上而来,并挖掘淡水井。[^^7]
启蒙时代的比较学者(William Ellis、J.J. von Tschudi)将此类故事视为可能的历史备忘录。
即便是保守的耶稣会历史学家 Juan de Velasco(1789)也将这次登陆年代定在“接近吾主诞生之时”,并将其纳入一个关于连续海上入侵的长时段叙事之中。[^^8]

传播主义的高潮期#

到 1900 年左右,Grafton Elliott Smith 和 W.J. Perry 等人主张,巨石建筑、缝板独木舟,甚至太阳崇拜的图像学都从少数几个海上“文化中心”向外辐射。
无论其理论多么夸张,他们至少保持了假设空间的开放性:海洋是高速公路,而不是护城河。


2 · 怀疑主义的漫长寒冬(1920–2000)#

二战之后,人类学在资助委员会体制下职业化——宏大而带有推测性的综合研究失去了政治经济学上的价值。
渐进式、地方性的研究(“ε 科学”模式)更容易获得经费、通过同行评审、计入终身教职考核。
传播主义变成了方便的稻草人:超级传播主义日石文化论那种疯狂的 Heyerdahl 式东西

反对者的盲点:

  1. 地方性今时主义——假定前现代航海者的行为模式与 19 世纪欧洲“贴岸航行”的习惯相同。
  2. 学科壁垒——遗传学、语言学和考古学很少共享数据集。
  3. 方法论上的风险规避——提出错误的大想法所受的职业惩罚远大于提出正确大想法的回报,从而使先验立场偏向“这不可能”。

3 · 接触从数据中再度浮现(2000–2025)

3.1 基因组的冲击波#

研究人群信号杂合时间
Ioannidis 2020(《Nature》)17 个波利尼西亚岛屿的 807 份基因组约 6% 美洲原住民血统公元 1150–1230 年[^1]
古代 Rapa Nui 2024(《Nature》)15 例欧洲人到来前个体相同的片段长度公元 1200 年 ± 100 年1
智利 Arenal-1 鸡骨 2023线粒体 DNA D 单倍群波利尼西亚谱系前 1492 年情境4

接触方向仍有争议(美洲 → 波利尼西亚 vs. 波利尼西亚 → 美洲),但接触事件本身如今已具备“p 值免疫力”。

3.2 文物的三角测量#

  • 甘薯叶绿体基因组显示出一个深层分化,但要在欧洲航运之前抵达波利尼西亚,仍需一次向西的飞跃。[^^5]
  • 缝板独木舟词汇tomoltomolo)从楚马什(Chumash)海岸一路对应到南岛语系同源词,2024 年的声学—音系学研究进一步强化了这一关联。[^^6]
  • 巴哈半岛发现的 Lapita 风格黑曜石刀片,以及 Hiva Oa 出土的厄瓜多尔 Spondylus 贝壳,共同补全了贸易矩阵。

3.3 重读“来自海上的人”#

公元 1000–1300 年代入 Velasco 的时间轴,这些所谓的巨人就不那么寓言化了:

  • 波利尼西亚男性平均身高 173–180 厘米——与 16 世纪 Manteño 骨骼(约 160 厘米)相比,确实可谓“巨人”。
  • 芦苇筏与挖井行为,与 Rapa Nui 民族志中记载的波利尼西亚水资源管理与筏类类型相互呼应。

4 · 反对者仍然忽视了什么#

反对意见回应
“没有持续殖民据点,就不能算接触。”基因组渗入可以通过一次跨文化婚配实现;历史并没有义务留下堡垒和陶器堆。
“甘薯种子会漂浮。”不假,但人类的基因流是可测量的,而植物不会留下 6% 的常染色体片段。
“南美大陆上没有发现南岛基因。”直到 2023 年为止,样本量极小;2024 年的 Zenú/Cayapa 数据集仍在挖掘 <1% 的微弱信号。

智识上的谦逊应当是双向的;在实验室排队时间长于平均学术生涯时,先验的“不可能”判断往往会显得很不体面。


5 · 走向新的综合#

  • 神话 ≠ 证据,但它们是值得与经验层次并置的低成本假说。
  • 钟摆正在回摆到综合模型——遗传学、考古植物学与比较神话学不再互相冷眼,而是开始共同发表成果。
  • 随着南美古 DNA 实验室的扩容,关于接触的故事将会愈发清晰,而非消失。

如果 6% 的基因组疤痕都算不上“一丝痕迹”,那什么才算?
文化用它手头的工具来记忆:歌曲、夸张故事,以及偶尔出现的耶稣会编年史。


常见问题#

问 1:波利尼西亚人是否确实登上过南美洲?
答: 基因组数据证明,约在公元 1200 年,波利尼西亚人与美洲原住民发生过通婚;究竟是谁登上了谁的海滩尚未定论,但接触已不再是假设性问题。

问 2:为什么安第斯地区基因组中没有南岛成分?
答: 一支小规模船队只会留下 <1% 的杂合比例,在大多数现代样本中低于检测阈值;大规模沿海古 DNA 调查直到 2024 年才刚刚起步。

问 3:那 Thor Heyerdahl 的“康提基号”航行呢?
答: 他的“美洲 → 波利尼西亚”论只在方向上猜对了一半;现代证据支持双方互相可达,但不支持他那种泛滥的超级传播主义。


脚注#


参考文献#

  1. Ioannidis, A.G., et al. “Native American Gene Flow …” Nature 584 (2020).
  2. Seersholm, F.V., et al. “Ancient Rapanui Genomes …” Nature 627 (2024).
  3. Lepofsky, D., et al. “Re-dating the Arenal-1 Site.” J. Island & Coastal Arch. (2023).
  4. Kirch, P.V., Ioannidis, A.G. “Trans-Pacific Contacts Reconsidered.” Annu. Rev. Anthro. 53 (2024).
  5. Muñoz-Rodríguez, P., et al. “Origin of Sweet Potato.” PNAS 115 (2018).
  6. Jones, T.L., Klar, K.A. “Plank Canoes & Contact.” Pre-print (2024).
  7. Cieza de León, P. Crónica del Perú (1553).
  8. Velasco, J. de. Historia del Reino de Quito (1789).
  9. University of Alabama Anthropology. “Diffusionism and Acculturation.” (2017).
  10. Colwell, C. Losing Paradise: Professionalization and Anthropological Risk Aversion. Routledge, 2019.

  1. Seersholm, F.V. et al. “Ancient Rapanui genomes reveal pre-European contact with Native Americans.” Nature 627 (2024): 89–95. ↩︎ ↩︎

  2. Kirch, P.V. & Ioannidis, A.G. “Trans-Pacific contacts reconsidered.” 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 53 (2024). ↩︎

  3. Muñoz-Rodríguez, P. et al. “Reconciling conflicting phylogenies in the origin of sweet potato.” PNAS 115 (2018): E4051 – E4060. ↩︎

  4. Lepofsky, D. et al. “Re-dating the Arenal-1 chicken remains from Chile.” Journal of Island & Coastal Archaeology (20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