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 有确凿的接触证据表明希腊人与佛教徒之间存在往来（亚历山大东征、皮浪在印度的旅行、阿育王诏书中点名希腊诸王并在坎大哈发布一则希腊文诏书、《弥兰陀问经》以及巴利文编年史中记载的Yona（希腊人）比丘）。这些材料说明传递渠道确实存在，但并不意味着某一具体教义必然是从对方“借来”的。[^scope] Strabo, Geography 15; Arrian, Anabasis 7; Aśoka edicts; Greek Edict of Kandahar; Milindapañha; Mahāvaṃsa, (https://www.gutenberg.org/files/46976/46976-h/46976-h.htm), (https://www.ancient-buddhist-texts.net/Texts-and-Translations/Ashoka-edicts/King-Ashoka.htm), (https://www.britishmuseum.org/collection/object/W_1896-0908-6), (https://archive.org/details/questionsofkingm00rhyuuoft), (https://archive.org/details/mahavamsagreatch00geigrich)
- 皮浪主义（Pyrrhonism）与早期佛教在术语和“疗愈”目标上有惊人相似之处；部分学者主张存在佛教对皮浪的影响，但这一点仍有争议，且无法从现存文本中得到严格证明。Beckwith 2015; Kuzminski 2008; SEP “Ancient Skepticism”, (https://www.routledge.com/Pyrrhonism-How-the-Ancient-Greeks-Reinvented-Buddhism/Kuzminski/p/book/9780739124019), (https://plato.stanford.edu/entries/skepticism-ancient/)
- 斯多亚主义/伊壁鸠鲁主义与佛教在纲领上存在趋同（ataraxia/平静、欲望疗法），较为合理的解释是：在趋同发展的同时，二者同处于一个共同的希腊化—沙门“askēsis（修炼）”文化圈中，而不必假定存在单向的直接借用。McEvilley 2002
- 许多相似性早于希腊化时期，很可能反映出近东与印—伊朗网络同时向希腊与印度提供思想资源。M. L. West 1971; Burkert 1992; Bronkhorst 2007/2011, (https://monoskop.org/images/7/7e/Burkert_Walter_The_Orientalizing_Revolution_Near_Eastern_Influence_on_Greek_Culture_in_the_Early_Archaic_Age.pdf), (https://global.oup.com/academic/product/greater-magadha-9780199203055)
- 结论：联系是真实且多元的；而关于“单向派生”的论断则往往过于自信。现有证据更支持这样的图景：确有接触与一定程度的影响，同时存在第三方源头与各自独立的平行发展。
“此处已由法（Dharma）征服……在希腊人（Yonas）之中亦然。”
——阿育王大石诏第13号（公元前3世纪），N. A. Nikam & R. McKeon 译，转引自 Ancient Buddhist Texts
何谓“联系”？#
此处所谓“联系”，指的是在历史上有证可考的渠道（人物、文本、铭文、制度），而不仅仅是观念上的相似。证据大致可分为：（1）关于相遇的文献记载；（2）佛教地区出现的双语/希腊文铭文；（3）关于希腊—佛教对话的叙事文本；（4）关于希腊佛教徒的人物谱系研究（prosopography）；以及（5）比较思想研究者提出的概念对应。下文将分别列出，并附上文献与保留意见。
1）历史记录中的接触（公元前4–1世纪）#
- 亚历山大东征（公元前327–325年）将希腊人带到塔克西拉与旁遮普地区。希腊作者记载了所谓的gymnosophists（裸体智者），包括Dandamis与Kalyana/Calanus，他们或与亚历山大对话，或拒绝其招抚。Arrian, Anabasis 7.1–3; Strabo, Geography 15.1, (https://penelope.uchicago.edu/Thayer/E/Roman/Texts/Strabo/15A1*.html), (https://www.livius.org/sources/content/arrian/anabasis/alexander-and-the-indian-sages/)
- 埃利斯的皮浪（Pyrrho of Elis，约公元前360–270年）据第欧根尼·拉尔修记载曾随亚历山大东行至印度，并据说在与印度智者的讨论后形成其哲学。影响的可能性存在，但仅凭第一手证言尚无法证明。Diog. Laert. 9; SEP, (https://plato.stanford.edu/entries/skepticism-ancient/)
- 阿育王诏书（公元前3世纪中叶）中提到希腊政体与诸王（安条克、托勒密等），这暗示着通过希腊化世界网络进行的弘法活动；其中一则坎大哈诏书是用希腊文写成，显然面向希腊受众。大石诏第13号；坎大哈希腊文诏书（大英博物馆）, (https://www.britishmuseum.org/collection/object/W_1896-0908-6)
- 巴利文编年史中出现**“Yona”（希腊人）比丘**：《大史》（Mahāvaṃsa）记载Yona比丘Dhammarakkhita在Aparānta弘法，以及Mahādhammarakkhita自Alasanda（亚历山大城）率三万比丘赴斯里兰卡参加佛塔落成——显示希腊人参与了佛教僧团。《大史》12、29章（Geiger 译）
- 《弥兰陀问经》（Milindapañha，约公元前1世纪/公元1世纪）描写比丘那先（Nāgasena）与印希王弥兰陀（Menander/Milinda）的对话；普鲁塔克记载城市分葬弥兰陀舍利，这是一种具有佛教意味的荣誉。《弥兰陀问经》（Rhys Davids 译）, Plutarch, Precepts of Statecraft
2）考古、帝国与道路#
- 阿契美尼德王朝的行省已延伸至犍陀罗/印度（Gandhāra/Hindūš）；波斯—伊朗网络在亚历山大之前就已将安纳托利亚—美索不达米亚—伊朗—印度西北连为一体。《伊朗百科全书》“Gandhāra”；“Hindush”, (https://iranicaonline.org/articles/india-iii)
- 亚历山大之后，希腊—巴克特里亚/印希王国坐落在早期丝绸之路干线之上，促进了希腊—印度之间的交流（不仅是思想，还有艺术：如希腊—佛教式的犍陀罗艺术风格）。综合论述见 The Greek Experience of India
表1. 有充分证据的希腊—佛教接触年表#
| 日期（公元前/公元） | 事件 / 证据 | 所显示的内容 |
|---|---|---|
| 公元前327–325年 | 亚历山大入侵印度西北；希腊文献（Arrian、Strabo）记载gymnosophists（Dandamis、Calanus） | 直接的哲学性接触；希腊人对印度“askēsis（修炼）”的兴趣。(Arrian; Strabo) |
| 约公元前325年 | 皮浪随亚历山大东行；后提出悬搁判断（epochē）/心神宁静（ataraxia）（DL 9） | 皮浪主义可能受佛教影响；证据具启发性，但并非决定性。(DL; SEP) |
| 约公元前260年代 | 阿育王大石诏第13号点名希腊诸王；坎大哈希腊文诏书 | 佛教宣言面向希腊受众；跨帝国的道德使命。(Aśoka; BM) |
| 公元前3–2世纪 | 《大史》中记载Yona比丘（Dhammarakkhita；Mahādhammarakkhita） | 希腊人进入僧团；宗教上的双向流动。(Geiger 译) |
| 公元前2–1世纪/公元1世纪 | 《弥兰陀问经》（那先—弥兰陀）；普鲁塔克记载弥兰陀舍利 | 正式的希腊—佛教哲学对话；以佛教方式纪念一位希腊国王。(Rhys Davids; Plutarch) |
教义：平行、影响主张与批评
皮浪主义与早期佛教#
经典案例是：皮浪是否“移植”了一种类似佛教的疗愈之道。现代重构主要依赖阿里斯托克勒斯（Aristocles）（经由优西比乌）对皮浪“三相”的记载：adiaphora（无差别）、astathmēta（不稳定）、anepikrita（不可判定）——有学者将其与佛教的无常（anicca）/苦（duḥkha）/无我（anattā）相对应。Beckwith 2015; Kuzminski 2008, (https://www.routledge.com/Pyrrhonism-How-the-Ancient-Greeks-Reinvented-Buddhism/Kuzminski/p/book/9780739124019)。怀疑者指出：文本链条单薄且见诸后世文献；而疗愈性终极目标（ataraxia）在希腊诸学派中普遍存在。SEP
| 皮浪术语（据 Aristocles） | 所谓佛教对应概念 | 需要谨慎之处 |
|---|---|---|
| adiaphora（无固定本性） | 无我（anattā） | “本性”与“自我”并非一一对应；文本依存关系未获证明。[Beckwith；及相关书评中的批评] |
| astathmēta（不稳定） | 无常（anicca） | 可能反映共同的经验现象。 |
| anepikrita（不可判定） | 无记（avyākata）、圣默然 | 相似度最高，但同样契合更广义的希腊怀疑主义。[SEP] |
评估。 就目前所见，考虑到皮浪的旅行经历以及坎大哈希腊文诏书所反映的时代语境，影响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关于直接的文本依存仍未获证且存在争议。较为平衡的论述可见于McEvilley（比较思想综合），以及多篇对Beckwith的印度学评论。（McEvilley 2002）
斯多亚主义/伊壁鸠鲁主义与佛教#
共同目标包括：情感疗愈、注意力训练、节制、世界公民伦理。但在形上学/本体论上差异显著（斯多亚的理则（logos）与唯物论，对比佛教的无我/缘起）。较为稳妥的理解是：在一个跨欧亚的askēsis（修炼）文化中出现的部分趋同，而非单向借用。[McEvilley 2002；以及SEP相关条目的一般性综述]
第三方源头：近东与印—伊朗的供给#
在亚历山大之前，希腊哲学已显露出近东影响。
- 希腊的东方化。 早期希腊宇宙论、神话母题与技术（占卜、数术）显示出美索不达米亚与黎凡特的影响。Burkert, The Orientalizing Revolution
- 希腊哲学与东方。 M. L. West 对前苏格拉底思想与近东材料之间的密切平行进行了梳理，主张存在传递渠道。West, Early Greek Philosophy and the Orient
- 印—伊朗框架。 阿契美尼德帝国将伊朗—犍陀罗—安纳托利亚联结在一起，而大摩揭陀（Greater Magadha）地区的沙门运动构成早期佛教/耆那教的土壤，在一定程度上游离于婆罗门正统之外。Iranica “Gandhāra/Hindūš”, Bronkhorst, Greater Magadha; Buddhism in the Shadow of Brahmanism, (https://theanarchistlibrary.org/library/johannes-bronkhorst-buddhism-in-the-shadow-of-brahmanism.pdf)
要点。 希腊与佛教思想之间的相似性不必意味着直接借用：二者可能都在汲取更古老的近东/印—伊朗思想资源，再在各自的本土哲学工程中加以改造。
我们能与不能说什么#
- 可以肯定的是，希腊人与佛教徒曾经相遇、对话，有时甚至共享社群（如Yona比丘）。Mahāvaṃsa；Milindapañha, (https://archive.org/details/questionsofkingm00rhyuuoft)
- 可以肯定的是，某些概念工具箱存在重叠（怀疑性的悬搁、欲望疗法、平等心/平静）。[SEP；McEvilley]
- 目前无法证明任何核心佛教教义直接源自希腊文本，反之亦然——唯一的例外是：佛教的公共宣言确实直接面向希腊人（阿育王的希腊文诏书），且希腊统治者/比丘确实参与了佛教。（Aśoka；坎大哈）, (https://www.britishmuseum.org/collection/object/W_1896-0908-6)
- 合理的预期是：在边缘地带存在相互影响，同时有第三方源头与平行发明——而不是为“同一教义”寻找单一祖先。
常见问题#
Q1. 佛教是否“导致”了希腊怀疑主义？
A. 尚未得到证明。皮浪的印度旅行加上纲领上的高度相似，使得影响的可能性存在，但证据多为间接；皮浪主义同样可以被视为更长久的希腊怀疑传统的一部分。[Diog. Laert.；SEP；Beckwith；Kuzminski]
Q2. 是否存在一位“希腊佛教国王”？
A. 弥兰陀（Menander/Milinda）是最有力的例子：他与那先对话，并据普鲁塔克记载享有带有佛教意味的葬礼。这证明了其深入参与，但并不意味着“希腊国家整体皈依佛教”。[Milindapañha；Plutarch]
Q3. 斯多亚主义与佛教“是同一个东西”吗？
A. 不是。二者在疗愈目标与实践上有共通之处，但在形上学上分歧明显（斯多亚的logos与佛教的无我/空性）。大部分相似性更可能源于趋同与跨文化的askēsis传统。[McEvilley 2002]
Q4. 将希腊人与佛教联系起来的最有力单一实物证据是什么？
A. 阿育王在坎大哈颁布的希腊文诏书——一篇以希腊文写成、面向希腊受众的佛教道德宣言。（BM 编目）
脚注#
参考文献#
一手/古典文献
Arrian. Anabasis of Alexander. 开放译本：E. J. Chinnock (1884)，Project Gutenberg，“Book VII。”“Anabasis of Alexander — Book VII”。
Strabo. Geography 15.1。LacusCurtius 提供的 Loeb 公版文本。“Strabo, Geography, Book XV, ch. 1”。
Diogenes Laertius. 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尤其第9卷论皮浪）。Loeb 丛书索引。“Diogenes Laertius — Lives”。
Plutarch. Moralia: Precepts of Statecraft。Loeb 预览本含弥兰陀相关段落。“Precepts of Statecraft”。
The Edicts of King Aśoka。汇编译本（含大石诏第13号）。Ancient Buddhist Texts 版。
坎大哈希腊文诏书（约公元前3世纪）。大英博物馆编目条目。BM Object W.1896,0908.6。
Milindapañha（《弥兰陀问经》）。T. W. Rhys Davids 译（1890）。Internet Archive PDF。
Mahāvaṃsa（《锡兰大史》）。Wilhelm Geiger 译。Internet Archive PDF。
比较与历史研究
Beckwith, Christopher I. Greek Buddha: Pyrrho’s Encounter with Early Buddhism in Central Asia。Princeton, 2015。
Kuzminski, Adrian. Pyrrhonism: How the Ancient Greeks Reinvented Buddhism。Rowman & Littlefield, 2008。出版社页面。
McEvilley, Thomas. The Shape of Ancient Thought: Comparative Studies in Greek and Indian Philosophies。Allworth, 2002。
Bronkhorst, Johannes. Greater Magadha: Studies in the Culture of Early India。OUP, 2007。出版社页面。
Bronkhorst, Johannes. Buddhism in the Shadow of Brahmanism。Brill, 2011（开放获取 PDF）。
Burkert, Walter. The Orientalizing Revolution。Harvard, 1992。
West, M. L. Early Greek Philosophy and the Orient。Clarendon, 1971。
Stoneman, Richard. “Naked Philosophers: The Brahmans in the Alexander Historians and the Alexander Romance.” Journal of Hellenic Studies 115 (1995): 99–114。JSTOR/学术访问；概述见 Livius。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Ancient Skepticism.”（持续更新）。
背景/帝国研究
Encyclopædia Iranica。“Gandhāra.” 与 “Hindūš (Indus).”
（综述）The Greek Experience of India: From Alexander to the Indo-Greeks。Princeton UP, 2012。访问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