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控制系统的黄金人：自我之前的控制论

摘要

• 可以把 黄金人（EToC 中先于夏娃的人类）看作一个高层级的控制系统：通过感知–行动回路调节身体、群体与环境，但没有一个反思性的、叙述性的“我”。
• 现代关于动物意识、预测加工、基底认知与双分心智的理论在这一图景上趋于收敛：有经验，但没有内省式的自我。
• 黄金人与其他脊椎动物有大量共通之处：统一的世界模型、情感、学习，甚至可能有“某种体验之样态（what-it’s-like-ness）”，但没有把自己的心智当作对象来对待的能力。
• 向夏娃的跨越——那个自我反思、充满罪疚、能在时间中来回穿梭叙述的主体——是一次相变：控制器开始对自身建模，整个系统获得了第一人称的故事。
• 理解黄金人并非古董癖。它告诉你，在你脑中那道内心声音之下，你的神经系统仍在做什么，以及我们与最后一位动物祖先究竟有多接近。

配套文章： 关于语言如何促成从黄金人到夏娃的转变，参见 “The Snake and the Syntax Tree”。关于支持 EToC 的科学证据，参见 “Ten Papers that Push EToC Toward Science”。

“关键概念是反馈……行为的结果被回输，用以指导未来的行为。”
—— 诺伯特·维纳，控制论（1948）

1. 认识黄金人#

在“夏娃意识理论”（Eve Theory of Consciousness, EToC）中，黄金人并不是一个诗意的隐喻，而是一个被提出的认知体制。在夏娃——在递归自我意识——出现之前，人类历史中有一段漫长时期：那时的大脑已经强大、社会化且具备语言能力，但尚未从事自我叙述的业务。

你可以这样想象黄金人：

• 在狩猎、追踪、制工具、闲谈、联盟管理方面高度熟练。
• 沉浸在神话与仪式之中，有神祇、祖先、图腾。
• 体验着一个充满视觉、听觉、疼痛、喜悦、恐惧的丰富世界。
• 但缺少一个特定的动作：“我正在经历这一切；我也许可以做出不同选择；我是一个可以被我自己思考的东西。”

朱利安·杰恩斯（Julian Jaynes）著名地提出，古代人类以一种双分心智运作：他们受听觉幻觉引导，将其视为神的命令，而非内省式的审慎思考。EToC 将类似的东西推回到更远的史前时期，并明确地把它与精神病学和语言相关特征上的选择压力联系起来。

切入点是控制论。黄金人并非“原始”意义上的愚笨；他是非反思性的，其意义在于：

一个控制系统的层级结构，但尚未运行自我模型。

要把这点说清楚，我们需要一些工具。

2. 控制系统，而非“人格”#

控制论与现代神经科学在同一基本图景上趋同：生物体是控制系统。它们通过反馈和行动，将（体温、能量平衡、社会地位等）变量维持在可存活的范围内。

在最简单的层面，一个恒温器会：

• 测量室温
• 将其与设定点比较
• 开关加热器以减小误差

黄金人是恒温器的曾曾孙：一个多层级、具身的控制系统，拥有成千上万条反馈回路。

2.1 预测加工：大脑作为误差最小化器#

卡尔·弗里斯顿（Karl Friston）的预测编码 / 自由能框架把大脑视为一个分层的生成模型：它预测感觉输入，并通过更新自身来减少预测误差。

• 更高的皮层层级编码关于感觉数据成因的假设。
• 当现实与预期不符时，低层级回传“预测误差”。
• 行动部分是通过最小化预期的未来预测误差来选择的。

在这一视角下，有机体是一种自我修正的幻觉：通过不断解释自身输入来维持自身的完整。

黄金人完全符合这一框架。他具备：

• 关于环境与社会世界的丰富生成模型
• 关于狩猎、逃跑、求偶、合作的习得策略
• 在情感层面编码预测误差的情绪系统（“比预期更糟”，“比预期更好”）

他尚未具备的是一个显式的关于自身生成模型的模型：没有“我是那个在做预测的人”，没有“我的愤怒是一个我可以审视和怀疑的状态”。预测引擎在运转，但没有一个元控制台。

2.2 基底认知与认知光锥#

迈克尔·莱文（Michael Levin）关于基底认知与“认知光锥”的工作将这一点推广：任何行动体都有一个它可以感知、记忆和控制的时空区域——一种“觉察半径”。

• 细菌的光锥很小：局部化学物质，几分钟的记忆。
• 章鱼或乌鸦的光锥大得多：物体、他者、工具，可能跨越数年。
• 处于国家体制中的人类拥有巨大的光锥：数十年的记忆、计划、制度、神话。

与其他动物相比，黄金人的认知光锥已经极其庞大：

• 他追踪猎物迁徙与季节变换。
• 他维持社会名誉与联盟关系。
• 他在神话地理中定位神祇、图腾与祖先。

但这个光锥主要是面向世界与群体的，而非面向自我。夏娃的到来，是当同一个光锥转向内在，并在时间上扩展到包括“我的一生”、“我的罪”、“我的未来”、“我的灵魂”。

2.3 有无皮层的意识#

比约恩·默克尔（Björn Merker）的研究表明，即便没有大脑皮层，统一的意识场景也可以由皮层下系统（例如上脑干）生成。

• 脑干将感觉输入整合为一个以世界为中心的“此时此地”，用于行动控制。
• 皮层丰富了内容，但基本的现象性在场与定向可以在没有皮层的情况下存在。

将默克尔与预测加工和基底认知结合，你会得到一个合理的阶梯：

1. 敏感动物——以世界为中心的场景，没有自我概念，但有明确的“体验之样态”。
2. 黄金人——皮层丰富的世界模型，具社会性与语言性，但仍没有显式的“自我作为对象”。
3. 夏娃——添加了一个可以被谈论和思考的持久自我模型。

黄金人处于中间：多于“只是”一只动物，少于一个自我叙述的主体。

3. 从其他理论视角看黄金人#

我们用几大心智理论来对黄金人进行三角定位。

3.1 金斯堡与雅布隆卡：无限联结学习#

在《敏感灵魂的演化》（The Evolution of the Sensitive Soul）中，西蒙娜·金斯堡（Simona Ginsburg）与伊娃·雅布隆卡（Eva Jablonka）主张，**无限联结学习（Unlimited Associative Learning, UAL）**标志着意识经验的起源：即在多种模态与时间尺度上形成开放式联结，并具备灵活的“归因”（credit assignment）能力。

UAL 意味着：

• 有一个统一的场域，可以在其中关联刺激、行动与结果。
• 存在某种整合学习信号的全局工作空间。
• 目标导向行为可以灵活重组已学得的成分。

按她们的观点，所有脊椎动物（以及部分节肢动物 / 头足类）都具备这一能力。黄金人当然具备。因此黄金人是：

• 在“敏感灵魂”意义上是有意识的（对他而言“有某种体验之样态”）。
• 在 EToC 的意义上尚未自我意识（不存在“把自己视为一个自我”的体验之样态）。

EToC 实际上在说：UAL 赋予你一个灵魂；语言与选择最终赋予你一个自我。

3.2 杰恩斯：作为外化控制的双分之声#

朱利安·杰恩斯的双分心智，是在早期历史语境中对黄金人的一个特例化：他认为青铜时代的人类以听觉幻觉——来自神祇的命令——作为主要的指导系统，而非内在的审慎思考。

不论你是否接受他关于美索不达米亚时期的具体年代，两点思想极为有用：

• 以声音为指导——控制系统的高层输出被表征为“听到的”命令。
• 没有内省工作空间——决策被体验为来自外部，而非来自一个统一的“我”。

黄金人是被推广并推回更远史前时期的杰恩斯式心智：

• 底层架构仍然是基于控制且外化的。
• 神祇、祖先或“感觉”给出策略，而不是一个内在的审议者。
• 语言用于协调与讲故事，而不是用于对心理状态进行内部元评论。

夏娃出现于语言转向内在之时：声音通道被重新解释为我的想法，而不是神的命令。

3.3 预测式自我 vs. 无自我的黄金控制#

在现代预测加工理论中，自我可以被建模为一种分层先验：一种对自身身体与行为规律性的紧凑编码方式（“我倾向于做 X”，“这是我的脸”，“这些是我的记忆”）。一些模型（如 Hohwy、Seth、Friston）把自我视为系统对其经验来源所做的推断。

黄金人具备：

• 身体先验（“这是我的肢体，而不是那根树枝”）。
• 能动性先验（“这些动作是我发出的，而不是风造成的”）。
• 群体与角色先验（“我是猎人 / 长者 / 入会者”）。

但他缺乏：

• 一个反思性自我先验，在时间与模态上聚合为一个思维对象（“我，这个……的人”）。
• 一个估计自身信念可靠性的元认知层（“我可能在我所想的事情上是错的”）。

他是一个调校精妙的控制器，而不是一个自我理论家。先验存在，但尚未被编织成一个自我概念。

3.4 基底认知：连续体，而非悬崖#

基底认知的研究强调，认知并不存在一个神奇的“开关点”。相反，从细胞到动物再到人类，是一个连续体：认知光锥越来越大、越来越丰富，控制架构越来越复杂。

黄金人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他表明：

• 你可以把刻度拧得非常高——语言、神话、UAL、复杂社会生活——却仍未获得夏娃式的内省主体性。
• 通往自我的跨越不是从无 → 有，而是从丰富控制 → 对控制器的反思性建模。

我们的最后一位动物祖先并不是某个意识模糊的猿，而是在认知上与黄金人相邻。真正的断裂在黄金人与夏娃之间。

4. 成为黄金人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假设性地）#

我们无法采访黄金人，但可以从以下方面外推：

• 比较认知（类人猿、鸦科、鲸豚）。
• 对高度神话化、低识字率社会的民族志研究。
• 杰恩斯式对早期文本的解读。

以下是一个合理的现象学素描：

4.1 时间：厚实的当下，单薄的自传#

黄金人的当下是厚实的：

• 他记得季节、迁徙、仪式历法。
• 他预期狩猎、风暴、袭击。

但他的自传地平线是单薄的：

• 他不会把自己的一生排练成一个连贯的故事。
• “我是谁？”这一问题的答案是角色、亲属、图腾，而不是内在本质。

有行动与记忆的流动，但没有一个单一叙述者将其缝合为“我的一生”。

4.2 能动性：神灵、精魂与社会场域#

决策被体验为被施加，而非由内在决策者选择：

• 强烈的冲动是“神要这样”，“祖先在发怒”，“征兆不祥”。
• 集体情绪（恐慌、愤怒、狂喜）被体验为一个场，而不是“我的心情”。

想象现代的群体现象——踩踏、暴乱、集体狂喜——然后把它当作默认解释框架，而非例外。黄金人对社会与神话控制信号极其敏感，但并不感知到一个独立的“我”在发号施令。

4.3 情绪：原始、调节性，但未被解释#

情感强烈且在行为上功能完备：

• 恐惧驱动回避；愤怒驱动攻击；羞耻驱动退缩。
• 学得的规范将这些情感引导进仪式反应与地位博弈。

缺失的是夏娃式的动作：“我很焦虑，而且我之所以焦虑，是因为我是那种……”黄金人感受一切，但不会把自己的感受纳入一套关于自身心灵的理论。

4.4 内在言语：社会性的，而非独白式的#

语言被用于：

• 外部——协调、仪式、讲故事。
• 准外部——听到神祇、祖先、精魂的声音。

罕见或缺失的是无声的、反思性的独白：

“好，昨天我做了 X；也许我该做 Y；这说明我是怎样的人？”

如果存在内在言语，它大概是稀疏的、由情境触发，而非持续不断。默认状态更像是感觉–运动流，再加上偶发的言语性指令插入，而不是我们那种持续播放的心灵播客。

5. 我们的最后一位动物祖先：连续与差异#

那么黄金人与非人动物的关系如何？

5.1 连续性：到处都是有意识的控制系统#

如果金斯堡与雅布隆卡是对的，许多脊椎动物以及部分无脊椎动物已经具备无限联结学习，这意味着一个最小的意识工作空间。

将此与默克尔的脑干中心场景结合，你会得到：

• 一只会计划、藏食、欺骗对手的乌鸦。
• 一只拥有社会联盟、原始规范、工具传统的黑猩猩。
• 一只探索、解题、甚至可能会玩耍的章鱼。

黄金人处在这一连续体上。他在“拥有体验”这一点上并非质上不同；差异在于：

• 其认知光锥的范围（更大）。
• 文化支架的稳定性（神话、仪式、工具）。
• 交流的语法复杂度。

5.2 差异：语言、神话与原型自我#

黄金人与其他动物的分野在于符号层：

• 语言让他能压缩并传递海量信息。
• 神话为神祇、祖先与社会规则提供共享本体论。
• 仪式在世代之间稳定规范与期待。

这一符号层重塑了控制问题：

• 环境现在包括故事，也成为必须被追踪与调节的一部分。
• 社会反馈回路变得更为复杂（名誉、禁忌、律法）。

但在夏娃出现之前，这整场符号风暴仍然围绕着角色，而非自我。黄金人可以是“在天神 X 之下的熊氏氏族猎人”，却还不是“我，一个会思考自己想法的矛盾主体”。

6. 从控制系统到自我模型#

黄金人要如何变成夏娃？

不同理论会给出不同答案，但它们押韵：

1. 语言必须向内回路。
   杰恩斯认为，意识是一种习得的语言技能：用隐喻与叙事来建模自己的心理生活。
   EToC 认为：在某个时刻，很可能通过女性在社会与生殖中的角色中介，那些用于谈论神祇与他人的语言被转向说话者自己的心智。

2. 预测模型必须把自身纳入其中。
   预测加工原则上可以构建对自身建模的模型（关于可靠性、偏见、习惯的元先验）。当这一层足够丰富且稳定时，你会得到一个叙事性自我：一个用来解释该有机体为何如此行为的构造。

3. 认知光锥必须扩展到心理状态。
   用莱文的话说，“认知光锥”不仅关乎时空，还关乎哪些变量在场。当你自己的信念、欲望与性格特质进入光锥，成为可操弄的对象时，你就跨入了夏娃的领域。

4. 文化必须奖励内省。
   一旦某些谱系获得这种自我模型，选择就可以在其上起作用：

   • 更好的欺骗识别（先读懂自己的动机，再读懂他人的）。
   • 更好的长期规划（想象未来的自我）。
   • 更强的规范内化（罪疚、羞耻、忏悔）。

黄金人是这些升级运行的基底。你不会在青蛙身上添加夏娃；你是在一个已经高度复杂的人类控制系统上添加夏娃。

7. 黄金人与夏娃：对比表#

重点不在于夏娃“更好”，而在于夏娃不同：她在黄金人古老的动物脆弱性之上，添加了一种新的失调模式——被自己所纠缠。

8. 为何这在当下仍然重要#

理解黄金人并非只是历史奇闻或神话装置。它澄清了：

• 你的大脑仍在做什么。
  你日常生活中的大部分——开车、打字、寒暄——都是由黄金人处理的：快速、自动的控制回路，不需要叙述者。

• 为何内省会令人痛苦。
  你运行的是一个为行动与即时反馈而进化的动物控制系统。在其上强行叠加一个反思性的、基于语言的自我，产生了美妙的艺术与科学——也带来了持续的焦虑、反刍与精神病风险。

• 为何动物让人感到熟悉。
  当你看着黑猩猩、狗或乌鸦，感到一种直观的亲近感时，你也许是在认出黄金人的领域：一个有目标、有情感、有学习，却没有自我叙事重负的世界。

• EToC 真正在主张什么。
  不是“人类曾经是无心的僵尸”，而是“我们如今所栖居的那种心智——递归的、自我迷恋的、被自身模型所纠缠的——是一层近期的、脆弱的、可被选择作用的覆盖层，叠加在一个非常古老的控制系统之上。”

黄金人既是你的祖先，也是你的地下室。夏娃住在楼上，挪动家具、写回忆录，而旧机器仍在楼下嗡嗡作响，调节血压、姿势、政治与恐慌。

常见问题#

Q1. 黄金人是有意识的，还是只是一个复杂的僵尸？
A. 按照金斯堡与雅布隆卡的 UAL 框架以及默克尔的脑干意识理论，黄金人几乎可以肯定拥有真正的经验——感觉、情感、统一场景——但缺乏一个反思性、概念化的“我”，这个“我”可以成为思考的对象。

Q2. 黄金人与其他动物有多不同？
A. 在质上是连续的，在量上是极端的：与其他脊椎动物拥有同样的基本控制架构，但认知光锥更大、符号文化更丰富，却仍然缺少夏娃式的自我建模。

Q3. 这是否意味着内省式意识是“不自然的”？
A. 并非不自然——只是出现得晚且脆弱。它是一个相对近期由进化发现的专门附加层，骑在一个古老的控制系统之上，而后者仍然主导着大部分运作。EToC 的主张是，这一附加层有其独立的选择历史与病理谱系。

Q4. 现代人中是否有人比其他人更接近黄金人？
A. 在特定领域几乎可以肯定：内在言语、心像与元认知的个体差异巨大。但即便是“最不内省”的现代人，也生活在充满夏娃式自我概念的文化中，因此我们都处在同一次转变的下游。

参考文献#

1. Jaynes, Julian. The Origin of Consciousness in the Breakdown of the Bicameral Mind. Houghton Mifflin, 1976.
2. Friston, Karl. “A theory of cortical responses.” 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 of the Royal Society B 360 (2005): 815–836.
3. Merker, Björn. “Consciousness without a cerebral cortex: A challenge for neuroscience and medicine.” Behavioral and Brain Sciences 30 (2007): 63–134.
4. Ginsburg, Simona & Eva Jablonka. The Evolution of the Sensitive Soul: Learning and the Origins of Consciousness. MIT Press, 2019.tational Boundary of a ‘Self’: Developmental Bioelectricity Drives Multicellularity and Scale-Free Cognition."](https://www.frontiersin.org/articles/10.3389/fpsyg.2019.02688/full) Frontiers in Psychology 10 (2019): 2688.
5. Levin, Michael. “Bioelectric networks: the cognitive glue enabling complex morphogenesis.” Animal Cognition (2023).
6. Millidge, Beren et al. “Predictive coding: a theoretical and experimental review.” arXiv:2107.12979 (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