涌现神话、女性能动性与深时间

摘要

• “自下而上出世”（emergence from below）式宇宙起源神话在全球的分布既古老又具结构性：依据母题制图与定量聚类分析，欧亚大陆偏好“掘地取土”（Earth‑Diver）型；印太地区与美洲大部分地区则偏好“出自地下／下界”型 Berezkin 2007/2010; van Binsbergen 2010, Berezkin 2018。
• 系统发育／比较重建将一个共同的宏大叙事（“劳亚型”Lausasian）推回至旧石器晚期（约距今 4 万年），在理论上可以容纳各种“出自地下”变体 Witzel 2012；另参全球母题聚类研究 d’Huy, Thuillard & Berezkin 2018。
• 在普韦布洛传统中，女性（蜘蛛女 Spider Woman；大地母 Earth Mother）主动“接生”人类穿越诸世界向上升；经典民族志明确将出世／sipapu 与分娩相联系 Haeberlin 1916, pp. 53–54，并按氏族逐一绘制迁徙路线 Fewkes 1902, Voth 1905。
• 女性能动性并不限于美国西南：印加人自 Pacariqtambo（洞穴“窗户”）起源的叙事中，女性（如 Mama Huaco）与男性共同领导后续的征服／迁徙，这是一套明确的“出自洞穴＋迁徙”组合 Sarmiento de Gamboa 1572/1907, Zuidema/Bauer 综合研究。
• 旧石器证据：目前已知最早的人形具象图像是女性（霍勒费尔斯 Hohle Fels，≥3.5 万年前）Conard 2009, Nature；奥瑞纳文化（Aurignacian）的“外阴”符号在地层语境中是可靠的 White et al. 2012, PNAS。多条研究脉络（Leroi-Gourhan；Laming-Emperaire；后来的 Lewis-Williams）将洞穴解读为子宫／门户空间——这恰好是“出自地下”神话所编码的现象学 Leroi-Gourhan 1965–68; Lewis-Williams 2002。
• 对“维纳斯”小雕像的诠释日益强调女性的技术／自我（纺织品、自我视角），而非泛泛的生育偶像，这与“由女性主导的宇宙生成”更为契合，而不是单一的“伟大母神”模式 Soffer, Adovasio & Hyland 2000, McDermott 1996。

“令人振奋的是，我们可以观察到，劳亚体系可以被追溯到旧石器晚期，大约距今 4 万年。”
—— E. J. Michael Witzel，《世界神话的起源》（2012）

所主张的内容（以及未主张的内容）#

简言之：有一套可辩护的论证，认为**“出自地下”式创世神话——人类自下界升上来，往往分阶段穿越多个“世界”，并伴随后续的迁徙**——具有更新世年代的古老性。这并不是要“证明”某个单一的原始神话（ur‑myth）；而是通过三方面来三角测定其时间深度：(i) 全球母题地理分布，(ii) 系统发育聚类，(iii) 旧石器时代图像学中带有女性编码的象征，与“出自地下”的现象学高度契合。

• 母题地理。 在各大洲，“掘地取土”（Earth‑Diver）宇宙起源神话与“自下界出世”（Emergence from below）宇宙起源神话呈现出互斥或互补的分布格局。Berezkin 的目录认为，“掘地取土”型主要见于欧亚大陆；“出自地下”则沿印太与美洲大部分地区分布，并有一条非洲“主干”——这些推论与旧石器时代的人口扩散相一致 Berezkin 2007/2010, Berezkin 2018, RG 概要。
• 宏观系统发育。 Witzel 所提出的“劳亚型”（Laurasian）叙事主干——创世 → 世界时代 → 英雄循环 → 终末——据称在旧石器晚期（约距今 4 万年）已趋于定型，与最早的具象洞穴壁画时间相当 Witzel 2012。大规模母题聚类同样得到与早期人类扩散相容的深层分化 d’Huy, Thuillard & Berezkin 2018。
• 方法学合理性检验。 文化系统发育方法已在口头叙事家族（如《小红帽》）上得到验证，显示出清晰、可检验的树状结构 Tehrani 2013。这本身并不能证明旧石器起源；但它为该方法的使用提供了正当性。

“出自地下＋迁徙”中的女性宇宙生成能动者

普韦布洛（霍皮及其邻族）#

• 蜘蛛女／大地母并非背景布景；她们是“接生”上升与社会秩序的主体。早期民族志文献记载了 sipapu——出世的“肚脐／开口”——并明确将其与分娩相联系：“这一观念……已与分娩以及人们通过 sipapu 出世的观念相结合”，下界被视为萌发之地，亡灵协助生育——构成一个以女性生殖力为核心的象征体系 Haeberlin 1916, pp. 53–54。
• 迁徙内嵌其中。 霍皮氏族史是一张由起源、出世与长途迁徙交织而成的格网；Fewkes 的经典调查对其进行了详细制图 Fewkes 1902。Voth 的汇编则保存了蜘蛛女／祖母在起源循环中的角色 Voth 1905。

安第斯（印加）#

• Pacariqtambo 神话——自“三窗之丘”（Tampu‑tocco）出世——包括作为创始者的女性（如 Mama Huaco），她们在随后的征服／迁徙叙事中是首要推动者 Sarmiento de Gamboa 1572/Markham ed. 1907；标准综合研究将此视为以洞穴出世＋迁徙定居模式为基础的国家建构 Bauer 1998/1991 概述。

要点：在多套“出自地下”叙事群中，女性并非被动的生育符号；她们是能动者，推动人群在宇宙层级上向上移动，并在地理空间上向外扩展。

维纳斯小雕像、洞穴“子宫”与出世的现象学#

• 我们所拥有的最早人形雕像是女性。 霍勒费尔斯出土的雕像（施瓦本山地）年代 ≥ 35,000 校正年前 Conard 2009。无论其具体含义如何，女性形象在上旧石器时代记录中是原初性的。
• 外阴符号既早且语境可靠。 Abri Castanet 顶棚上刻有外阴母题，处于早期奥瑞纳文化地层中（即法国西南最古老的图像传统之一）White et al. 2012。
• 洞穴作为门户／子宫。 20 世纪中叶的结构主义者（Laming-Emperaire；Leroi-Gourhan）已将旧石器圣地按性别对立来解读；后来的神经认知取向（Lewis-Williams）则将洞穴视为阈限空间，用于下降／上升的仪式体验，其现象学与“出自地下”模式相互映照 Leroi-Gourhan 1965–68; 概述见 Lewis-Williams 2002。
• 从女神到技艺／自我。 “伟大母神”（Gimbutas 等）的诠释并非唯一方案。格拉维特文化（Gravettian）小雕像记录了女性技术（纤维、编织帽、流苏裙），暗示身份／地位信号，而非泛泛的多产偶像 Soffer, Adovasio & Hyland 2000。McDermott 的“自我再现”假说则将这些身体视为女性如何看见自己——再次强调能动性，而非抽象化 McDermott 1996。

意义何在：如果上旧石器时代的图像学已经编码了女性生殖力与门户／诞生象征，那么那些描绘女性拉、引、推人类穿越世界层级向上的“出自地下”神话，就不是后世的时代错置投射，而是与旧石器“视觉语法”内在一致。

系统发育＋区域分布的论证（及其早期先声）

定量研究（2005 年后）的结论#

• 母题区域分布（Berezkin 数据库）显示，“出自地下”与“掘地取土”模式的分布与合理的人口史相吻合，包括美洲各地的奠基效应与瓶颈 Berezkin 2007/2010; Berezkin 2018。
• 宏观重建：Witzel 的“劳亚／冈瓦纳”（Laurasian/Gondwanan）分裂假说认为，一套叙事复合体在旧石器晚期已成形；这一观点颇具争议，但其逻辑是明确且可检验的 Witzel 2012。
• **聚类与树形结构：**d’Huy 等人从数千个母题中提取出稳健的世界尺度分区——即便在文化漂变与反复讲述之下，信号仍然可辨 d’Huy et al. 2018。

2005 年以前部分预见这一图景的学者#

• Herman Karl Haeberlin（1916）：明确将普韦布洛的出世与分娩及生育崇拜相联系——这是关于以女性为中心的“出自地下”生态的一段早期而清晰的论述 Haeberlin 1916。
• J. W. Fewkes（1902）与 H. R. Voth（1905）：记录了霍皮的出世与迁徙，其中蜘蛛女／祖母是实际行动者 Fewkes 1902; Voth 1905。
• André Leroi‑Gourhan（1960 年代）／Annette Laming‑Emperaire（1962）：将洞穴艺术结构性地解读为以女性符号为核心的性别化系统——是“洞穴即子宫”诠释的先驱（概述见后来的综述；参 Lewis‑Williams 2002）。
• Mircea Eliade（20 世纪中期）／Joseph Campbell（1949）：虽非基于数据驱动的系统发育，但他们对宇宙生成的重复性、神圣中心、洞穴／肚脐的关注，预示了后来在考古学与母题地理中得到实证支撑的部分“出自地下”现象学。

简要比较表#

各部分如何在不依赖“愿望思维”的前提下相互契合#

1. 区域＋系统发育信号表明，“出自地下”并非后期的奇思妙想；它随人口迁移而传播，并呈现出深层结构 Berezkin 2010; d’Huy et al. 2018。
2. 民族志展示了以女性为推动者的出世叙事：蜘蛛女引导上升；出世＝分娩（Haeberlin）1916；安第斯洞穴起源中有创始女性 Sarmiento 1572。
3. 旧石器艺术将女性形象与外阴标记置于前景；洞穴在仪式上充当门户——一种“通过子宫出世”的生活隐喻 Conard 2009; White et al. 2012; Lewis‑Williams 2002。
4. 非单一化的女性形象。 强调纺织与自我再现的“维纳斯”诠释（而非一元的母神）与出世神话中积极行动的女性角色相吻合 Soffer et al. 2000; McDermott 1996。

综合而言，一个最低限度、非神秘化的主张是站得住脚的——带有女性能动性的“出自地下＋迁徙”组合，很可能源自旧石器时代的想象世界。

常见问题#

Q1. Witzel 的“劳亚／冈瓦纳”分裂不是很有争议吗？
A. 是的。但即便暂不采纳他的宏观历史框架，独立的母题制图与聚类分析仍然得到古老且地理上合理的分区——也就是说，即便不承认单一的大树模型，仍然存在信号 Berezkin 2010; d’Huy et al. 2018。

Q2. “维纳斯”小雕像能证明母神崇拜吗？
A. 不能。关于纺织技术、自我视角、地位标志等竞争性解释都很有说服力。这里相关的论点更窄：女性图像与外阴符号非常早地出现，与“出自地下”中的诞生／门户隐喻相契合 White et al. 2012; Soffer et al. 2000; McDermott 1996。

Q3. 能举出一个在“创世＋迁徙”叙事群中毫不含糊的女性“推动者”吗？
A. 霍皮：蜘蛛女统筹上升与社会秩序；早期分析性民族志明确将出世／sipapu 与分娩／生育相联系 Haeberlin 1916；迁徙是叙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Fewkes 1902, Voth 1905。

Q4. “洞穴即子宫”的解读会不会是后人投射？
A. 有这种可能——因此语境尤为关键。在这里，外阴刻画出现在奥瑞纳文化地层中，而最早的具象雕像又是女性，这使得“子宫／门户”的解读具有经验基础，而不仅仅是荣格式的直觉 White et al. 2012; Conard 2009。

注释#

参考文献#

• Berezkin, Yuri. “The emergence of the first people from the underworld.” 载 New Perspectives on Myth (2010)。可通过 Quest Journal 网站获取 PDF。link。
• Berezkin, Yuri. “Ethnology (2018) brief.” 论母题分布与旧石器时代人口扩散。PDF。
• Conard, Nicholas J. “A female figurine from the basal Aurignacian of Hohle Fels.” Nature 459 (2009): 248–252。open PDF。
• d’Huy, Julien; Thuillard, Marc; Berezkin, Yuri. “A Large-Scale Study of World Myths.” Trames 22 (2018): 407–424。open access。
• Fewkes, J. Walter. “Tusayan migration traditions.” BAE 19th Annual Report (1902): 573–633。Smithsonian 资源。link。
• Haeberlin, Herman Karl. “The Idea of Fertilization in the Culture of the Pueblo Indians.” Memoirs of the AAA 3(1) (1916)。PDF。
• Lewis-Williams, David. The Mind in the Cave。Thames & Hudson (2002)。可通过 USF Karst 门户获取书籍概述／摘要。link。
• McDermott, LeRoy. “Self-Representation in Upper Paleolithic Female Figurines.” Current Anthropology 37(2) (1996): 227–275。JSTOR PDF。
• Sarmiento de Gamboa, Pedro. History of the Incas (1572)。Hakluyt Society 版 (1907)，C. Markham 译。open PDF。
• Soffer, Olga; Adovasio, James; Hyland, David. “The ‘Venus’ Figurines: Textiles, Basketry, Gender, and Status in the Upper Paleolithic.” Current Anthropology 41(4) (2000): 511–537。journal page/DOI。
• Tehrani, Jamshid J. “The Phylogeny of Little Red Riding Hood.” PLOS ONE 8(11) (2013): e78871。open access。
• Voth, H. R. The Traditions of the Hopi。Field Columbian Museum (1905)。PDF。
• White, Randall et al. “Context and dating of Aurignacian vulvar representations from Abri Castanet, France.” PNAS 109(22) (2012): 8450–8455。open PDF。
• Witzel, E. J. Michael. The Origins of the World’s Mythologies。OUP (2012)。含关于旧石器时间深度的关键论断的节选／预览。PDF previe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