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 Nicolas Bruneteau 的词汇表提出了两个原始智人语（Proto-Sapiens）词根：hankwa “呼吸 / 生命 / 风”与 henkwi “蛇 / 龙”。
- 这两个词根的类同源形式在巴布亚、非洲、欧亚、南岛，甚至美洲语系中均有体现，暗示其源自某一祖语的继承。
- 下文的表格汇总了最有力的例证；简要评述则在继承、巧合与借词三者之间进行权衡。
- 讨论最后将语言证据与龙—气息神话以及 Cutler 的蛇毒意识假说联系起来。
引言#
原始智人语假说（Proto-Sapiens hypothesis）认为，所有现代人类语言最终都可追溯到早期智人所说的一种单一祖语。尽管这一假说高度具争议性，但当在相距极远的语系中能够识别出全球分布的同源词，且其形式与意义相似时，这一假说的可信度会有所提升。本文将考察 Nicolas Bruneteau 在其包含 250 个原始智人语词根的比较词汇表中重建的两个词根，作为支持共同起源的个案研究。这两个词根——*hankwa（意为 呼吸；气息；生命、灵魂；血；风；吹）与 *henkwi（意为 蛇；神话中的蛇 / 龙；像蛇一样爬行）——在多个宏语系中呈现出惊人的语音与语义平行。我们将提出证据，论证这些平行现象更适合用源自原始智人语祖先的继承来解释，而非偶然趋同或借用。
首先，我们概述这两个词根在全球范围内被认为的反射形式，并将数据整理为两张表格。每张表按语音相似度对例证进行分组，并标注其所属地区 / 语系、语义领域，以及该原始形式是由 Bruneteau 还是其他语言学家提出。随后，我们讨论用于宏语系分类的其他证据（如代词范式）——尤其是在跨新几内亚语系（Trans–New Guinea）中的应用——以为评估深层遗传关系提供背景。接着，我们批判性地评估：*hankwa 与 *henkwi 的全球分布，究竟更支持单一起源（monogenesis），还是更应解释为巧合或接触扩散。最后，我们考虑这些发现如何与关于早期人类认知与神话的更广泛理论产生共鸣，特别是 Andrew Cutler 的**“夏娃意识理论”（Eve Theory of Consciousness）以及关于古老全球性蛇崇拜（snake cult）**的观点。
原始智人语词根 hankwa（“呼吸、生命、灵魂、风”）#
Bruneteau 将 *hankwa 重建为原始智人语中表示“生命之息”的词，涵盖呼吸这一动作、由呼吸与血液所承载的生命力或灵魂，以及风或空气本身。他认为该词由古老的拟声成分构成：ha 模拟呼气声，n(a) 表示鼻子，kwa 表示嘴巴，合起来即“进入鼻与口的空气”之意。在祖先的泛灵论世界观中，呼吸与风很可能被视为生命与灵性的本质。因此，许多语言中“灵魂”一词在历史上与“呼吸”或“风”的词存在联系，这并不令人意外。
下文的表 1考察了 *hankwa 在若干语系中的反射形式。我们列出那些保留了相似辅音模式（包含 h, n, k, w 中的一部分或全部）的形式，以及相关的语义延伸。值得注意的是，拟议的同源词出现在巴布亚语（跨新几内亚）、科伊桑语族、亚非语系、欧亚语系（包括印欧语、乌拉尔语等的宏语系）、南岛语系、**美洲印第安语（Amerind）**以及其他群体中。这些重建多出自 Bruneteau，同时我们也列出经典历史语言学中已确立的形式（如原始印欧语、原始乌拉尔语）以作对比。每条目标明地区或语系、代表性形式 / 意义以及重建的提出者。
| 语系或地区 | 重建或实证形式 | 意义 | 提出者 |
|---|---|---|---|
| 跨新几内亚语系（巴布亚，新几内亚） | henkwe（风，呼吸）——参见 Wogamusin 语 həkwit “风” | 风；呼吸（生命） | Bruneteau (2020) |
| 宏科伊桑语族（南部非洲） | hankwe（风，灵）——参见 !Xóõ 语 ǂqhuè “风，灵” | 风；灵，呼吸 | Bruneteau (2020) |
| 原始亚非语（北非与西南亚） | -xʷanha（呼吸，生命，灵魂）——参见埃及语 *hanakh > 𓋹 ʿnḫ “生命” | 呼吸；活着；灵魂 | Bruneteau (2020) （非独立） |
| 原始诺斯特拉语（欧亚语宏观假说） | hankwa（呼吸，生命，灵魂，风，血） | 呼吸；生命；灵魂；风 | Illich-Svitych & Bruneteau |
| 原始欧亚语（北欧亚） | hwenha（呼吸，生命，风，血） | 呼吸；生命；风；血 | Bruneteau（据 Starostin） |
| 原始印欧语（欧亚） | h₂enh₁-（呼吸）；h₂weh₁-（风） | 呼吸；吹（风） | 主流（印欧学者） |
| 原始乌拉尔语（北欧亚） | wajŋe（灵魂，呼吸） | 灵魂；呼吸（生命） | 主流（乌拉尔语学者） |
| 原始奥斯特里克语（东南亚—太平洋） | hankwal（风，自身，灵魂） | 风；灵魂（生命力） | Bruneteau (2020) |
| 原始南岛语（东南亚—太平洋） | haŋin（他加禄语 hangin） | 风（空气） | Dempwolff (1930s) |
| 原始侗台语（东南亚） | khwan（泰语 khwǎn） | 精魂；生命本质 | 泰语词汇（非 Bruneteau） |
| 原始约鲁巴语支（西非） | hekwu > V-fu（参见约鲁巴语 ẹ̀fú “风”） | 风（空气） | Bruneteau (2020) |
| 原始尼罗-撒哈拉语（中部 / 东北非） | wis ~ we(h) | 吹（气） | Starostin?（词群） |
| 原始帕马-纽干语（澳大利亚） | wanri（Kaurna 语 warri，Badimaya 语 windhu） | 风（空气） | Bruneteau (2020) |
| 原始 Abya-Yala 语（美洲） | hekwal（风，吹，空气，血） | 风；呼吸；（血） | Greenberg & Bruneteau |
表 1： *hankwa（呼吸、生命、风）在若干语系中的反射形式。类同源形式大致按形式相似度（h-n-k-w 辅音）分组，尽管有些例子出现了换位或音变。注意：表中许多宏语系重建（跨新几内亚、“宏科伊桑”等）出自 Bruneteau 的提议，尚未被历史语言学界广泛接受。然而，主流比较语言学家已经在若干已确立的语系（如印欧语、乌拉尔语、亚非语与南岛语）中重建了类似的词根，如上所示。例如，原始印欧语 *h₂enh₁- “呼吸”与原始乌拉尔语 *wajŋe “呼吸、灵魂”表明，在这些谱系中，“呼吸”与“生命 / 灵魂”的联系自古即存。同样，古埃及语 ʿnḫ（ankh，“生命”）在亚非语系中体现了相似的形式与概念。与空气、呼吸、生命相关的 HNKW 式音系模板在各大洲反复出现，颇为引人注目。Bruneteau 认为，只有假定其源自原始智人语，才能令人信服地解释这一模式。否则，就必须假定在互不相关的谱系中发生了一系列极不寻常的巧合或平行语义演变。尽管其中一些形式确实可能具有拟声性质（如 ha 表示呼吸声）或为借词，但这一模式的全球性（从新几内亚到非洲再到美洲），以及其中包含的非拟声成分（鼻音 + 软腭音），都强化了共同继承的可能性。
需要指出的是，表 1 中许多宏语系重建（如原始诺斯特拉语 hankwa、原始奥斯特里克语 hankwal）来自同一来源（Bruneteau 的工作），而非独立学者。这带来方法论上的警示：若由同一研究者在多个语系中提出相似形式，则证据的独立性不如表面看上去那样强。然而，即便是已确立的原始语言也为这一拼图贡献了若干片段——例如，原始南岛语中表示“风”的词 haŋin 与原始印欧语中表示“灵、息”的词根 anh- 之间的相似性，早已在语言学界被注意到。原始智人语假说本质上是将这些看似零散的线索联结为一个更深层的统一起源。总而言之，*hankwa 似乎是一个很有希望的全球词源候选：一个由我们物种的第一种语言所继承的词，指称远古祖先所认识到的、赋予生命的呼吸或鼓舞万物的风。
原始智人语词根 henkwi（“蛇、龙、爬行”）#
我们的第二个个案研究是 *henkwi，被重建为原始智人语中表示“蛇”的词——不仅是一般的蛇，往往还带有神话巨蛇或龙的含义。该词根触及人类最持久的神话母题之一。Julien d’Huy（2013）指出，龙的神话几乎是普遍存在的，其历史可能追溯至旧石器晚期。原始智人语词根 *henkwi 或许正是这一原初蛇 / 龙概念的语言印记。在 Bruneteau 的词汇表中，*henkwi 的意义包括蛇（尤其是巨蛇或魔蛇），以及“像蛇一样爬行”的动词义。他指出，这一词在遥远语言中的持续存在是*“对古老智人神话的一份珍贵见证”*。
事实上，在许多文化中，蛇与风、水、地与天有着丰富的象征联系（如风暴之蛇、彩虹蛇、守护龙等）。Bruneteau 观察到，原始智人语中表示“蛇”的词似乎与其他原初元素如 hankwa（风、呼吸）与 henke（火）纠缠在一起，构成一个复杂的象征簇。这暗示蛇在早期人类精神生活中占据核心地位——这一点也得到 Cutler 与 d’Huy 研究的印证（后文将述及）。从语言学角度看，如果在多个大洲发现了形式相似的“蛇 / 龙”一词，这将强化这样一种观点：在走出非洲之前，我们的祖先就已经为这一文化上高度显著的生物命名。
表 2列出了 *henkwi 在不同语系与地区中的对应形式。我们重点关注那些包含 h, n, k, w（或 v） 中若干辅音，且大致按该顺序排列（允许 hɦ, kg, w~v 等轻微音变），并以“蛇”或“蛇 / 龙”为义的形式。与前文一样，许多原始形式是 Bruneteau 的提议，同时辅以历史语言学中已知的词根（如原始印欧语等）。我们也指出一些反射形式已明显分化的情况（如班图语、达罗毗荼语），以承认并非所有语系都保留了相同的音形——有些语系创新了新的“蛇”词，这在某种意义上反而凸显了其他语系中保留或借入相似形式的特殊性。
| 语系或地区 | 重建或实证形式 | 意义 | 提出者 |
|---|---|---|---|
| 跨新几内亚语系（巴布亚） | hankwi（蛇）——参见 Nend 语 akʷɨ、Mali 语 aulanki “蛇” | 蛇（泛指） | Bruneteau (2020) |
| 原始亚非语（北非 / 近东） | hengwi（蛇）——参见闪米特语 *naḥaš-（如阿拉伯语 ḥanash），埃及语 ṯuʕbān “蛇”，源自 hanku | 蛇（多种类） | Bruneteau (2020) |
| 原始欧亚语（欧亚） | hengʷe（蛇） | 蛇（巨蛇） | Starostin/Bruneteau |
| 宏高加索语（欧亚） | henkwe（神话蛇 / 龙） | 蛇，龙 | Starostin?（中—高加索） |
| 原始印欧语（欧亚） | h₂éngʷʰis（蛇）；h₁ógʷʰis（龙） | 蛇；龙 / 巨蛇 | 主流（印欧学者） |
| 原始乌拉尔语（北欧亚） | küje（蛇）——参见匈牙利语 kígyó “蛇” | 蛇 | 主流（乌拉尔语学者） |
| 原始侗台语（东南亚） | ŋwɯ（蛇）——参见泰语 ŋuu “蛇” | 蛇（泛指） | Liang & Zhang (1996) |
| 原始达罗毗荼语（南亚） | pāmpu（蛇） | 蛇（泛指） | 主流（达罗毗荼语学者） |
| 原始卡特维尔语（高加索） | gwel-（蛇） | 蛇（泛指） | 主流（卡特维尔语学者） |
| 原始班图语（非洲诸地） | -joka（蛇）——如斯瓦希里语 joka “大蛇” | 蛇（尤指蟒） | 主流（班图语学者） |
| 阿伊努语（日本） | inoka / okko（蛇，蛇偶像） | 蛇；蛇像 | 实证（阿伊努语） |
| 原始 Abya-Yala 语（美洲） | kankwi（蛇） | 蛇（泛指） | Greenberg & Bruneteau |
| 巴斯克语（欧洲） | （自 shurke）> suge “蛇” | 蛇（泛指） | Trask（实证巴斯克语） |
表 2： *henkwi（蛇 / 龙）在若干语系中的反射形式。语音上更接近的形式排在表格上方。例如，巴布亚语 hankwi、亚非语 hengwi 与欧亚语 hengwe 均包含相近的 h-N-kw 序列。在其他情形中，该词根以变体形式存续（如泰语 ŋuu 源自 ŋwɯ，失去了词首 h，义为“蛇”）。有些语系则完全创新了新的“蛇”词——例如达罗毗荼语的 pāmpu（泰米尔语 pāmpu）与班图语的 joka（斯瓦希里语 joka），在语音上与 henkwi 并无明显联系。Bruneteau 将此类情形解释为这些谱系中发生的独立发展（或替换），而在其他地区保留 henkwi 式词形的现象则被视为共同继承的信号。值得注意的是，美洲语言也被认为保留了这一词根：原始 “Abya-Yala” 语的 kankwi，除去 h~k 音变外几乎与 henkwi 完全相同，若其成立，将是一个极为醒目的深时保存例证。尽管 Greenberg 的 Amerind 假说仍属推测，但这一跨太平洋模式颇具启发性。
从表 2 来看，许多亚非语语言中存在 henkwi 的同源词，但形式各异——例如，原始闪米特语 naḥaš (nakw) “蛇”（反映在希伯来语 nāḥāš、阿拉伯语 ḥanash 中）似乎是更早期 *hnaš/*hanš 形式的换位。埃及阿拉伯语 ṯuʿbān “蟒蛇”则被解释为源自原始亚非语 *hanku（伴随 k > ṯ 的音变）。这表明亚非语分支将原始“蛇”词根分化为多个分支，模糊了原始形式，却未削弱“蛇”术语的普遍性。在印欧语中，两个独立的词根——表示普通蛇的 h₂éngʷʰis（产生拉丁语 anguis、梵语 áhi）与表示龙的 h₁ógʷʰis（产生希腊语 ophis “蛇”，或许最初为神话意义）——都可能追溯到某个前印欧语的 *hengʷis 或 hengwis。这一印欧词根稳定性极高，以至于在某些分支（日耳曼语、印度-雅利安语）中甚至附加了额外的 -s。这种稳定性与 Bruneteau 的主张相符，即 henkwi 是“在全球范围内最为稳定、最易重建的动物名称之一”。
再一次需要强调的是，这些跨语系比较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 Bruneteau 自身的重建（如原始跨新几内亚语 hankwi、宏高加索语 henkwe、原始 Abya-Yala 语 kankwi 等）。由同一研究者在巴布亚、高加索与美洲语系中提出同源词，意味着证据并非独立。然而，仍存在一些独立的模式为“古老蛇词”这一观点增添可信度：例如，在欧亚地区，以喉音或送气音 + 鼻音开头的“蛇”词相当常见（印欧语 Anguis，乌拉尔语 kïŋe > kígyó，汉藏语 kwoi/ŋwɯ 等）。这些现象可以被视为巧合——也可以被视为 *henkwi 的残余回声。蛇 / 龙母题在全球神话中的突出地位也为后者增添了分量。如果早期人类如 Cutler 与 d’Huy 所言，对某种原初巨蛇心怀崇敬或恐惧，那么他们很可能为其命名，而这一名称会在人类扩散至全球的过程中被携带并发生演变。
代词作为宏语系证据（以跨新几内亚语为例）#
迄今为止，我们主要依靠词汇证据——即形式相似的实词——来论证原始智人语起源。宏语系语言学的另一条证据线索来自语法与虚词，尤其是代词。代词极少被借用，且往往较为保守，因此是深层遗传关系的有力指示。一个经典例子是巴布亚语中的跨新几内亚语系（Trans–New Guinea, TNG）。Stephen Wurm（1975）最初提出该语系，Malcolm Ross（2000, 2005）对其加以修订，将数百种巴布亚语言归入 TNG，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共享的代词范式。Ross 重建了原始 TNG 代词，如 na(ŋ) 表示“我”、ni 表示“我们”、ŋgi 表示“你”。这些形式（或其规则反射）在新几内亚多种语言中反复出现，即便其基本词汇差异巨大。代词证据被视为共同起源的强烈信号，因为极不可能有如此多语言偶然拥有相似代词，或都从同一来源借入代词。
利用代词建立亲属关系凸显了一个重要观点：并非所有语言特征同样容易发生趋同。核心代词形式（如“我”、“你”）与屈折形态往往抗拒借用与自发创造，而对文化高度显著事物（如“蛇”或“灵魂”）的实词则更易扩散或独立产生。因此，在评估如原始智人语这般大胆的假说时，必须询问：在词汇相似之外，是否还存在语法或结构上的深层对应。跨新几内亚语假说的批评者指出，仅依赖单一诊断特征（代词）可能产生“假阳性”——一些具有“典型”代词的巴布亚语言后来被发现并不属于 TNG，反之亦然。同理，对于原始智人语，人们理想上希望在所有宏语系中识别出相似的代词系统或语法标记，以补充像 hankwa 与 henkwi 这样的词汇比较。Bruneteau 在其更广泛的工作中确实尝试了这一点（他比较了若干语系中的语法词缀），但这些论证超出了本文的讨论范围。
总之，跨新几内亚语中的代词证据展示了稳健比较方法的运作方式：首先利用最可靠的指标（代词、形态范式）构建语系，然后再考察更脆弱的相似性（如全球词根同源）是否与该框架相吻合。在 hankwa 与 henkwi 的个案中，颇为耐人寻味的是：通过代词已被牢固归入 TNG 的巴布亚语言中，也存在这些词根的反射形式（如 Wogamusin 语 həkwit “风”、Pinai-Hagahai 语 nakʰə’ma “蛇”）。这种共现现象强化了这样一种看法：这些词根并非随机创造或后期游走词，而是巴布亚谱系（并有可能是所有人类谱系）从其原始语言中继承而来的组成部分。
共同起源 vs. 趋同：全球词根还是全球借词？#
要判断 *hankwa 与 *henkwi 的全球分布是否真正反映了源自原始智人语的共同起源，而非单纯的巧合、音义象征或古老借词，我们必须进行批判性评估。需要考虑的反驳点包括：
拟声与音义象征： 表示呼吸 / 生命的词根 hankwa 含有自然模拟呼吸的语音成分（如 h 与开元音）。不同社会完全可能基于呼气动作独立创造出相似的“呼吸”词（可比较英语 ha、苗语 haau “呼吸”等）。同样，“蛇”词往往含有擦音或嘶嘶声（如希伯来语 nāḥāš、英语 snake、汉语 shé 蛇），以模仿蛇的嘶声。然而，henkwi 并不明显模拟嘶声——其辅音簇更为复杂。从新几内亚到高加索再到美洲，“蛇”词中出现鼻音 + 塞音（nk/ŋk）序列的现象，并不容易用单纯的音义象征来解释。事实上，如果独立创造是主导机制，我们或许会期待到处都是以 s 开头的“蛇”词（某些地区确实如此），但我们却在多地反复看到特定的 h/n/k/w 序列，这超出了简单巧合的范畴。
古老借词或游走词（Wanderwörter）： 是否可能像 henkwi 这样的词通过早期跨文化接触而扩散？例如，某种蛇崇拜术语是否可能以“水平传播”的方式，从一个史前社会扩散到另一个，从而形成广泛分布？区域性借用当然存在（如南亚东南亚地区“龙”词 naga 的传播），但要想象一个“蛇”词在史前时代传播至新几内亚、非洲、欧亚与美洲，而不伴随真实的遗传（迁徙）连续性，颇为困难。定居不同大洲的人群在数万年间接触有限。对于某些词而言，跨欧亚的借用（如印欧语、乌拉尔语与阿尔泰语之间）尚可设想，但一个覆盖非洲、大洋洲与新大陆的跨大洲游走词则近乎难以置信。所涉时间深度（数万年）与地理范围都强烈指向：这些词更可能源自一个原始全球来源（原始智人语），随后在各子谱系中被保留或改造。
统计概率： 在数千种语言中，随机相似在所难免。批评者常指出，只要数据足够多，就可以“挑选”出一些实则无关却形式相似的词。然而，真正的同源词应体现系统性的音对应与共享的语义核心。在我们的个案中，hankwa/hengwi 并非一个简单的 CVC 结构，而是一个相对特定的辅音序列，并且在语义上高度一致（生命力或蛇）。在如此多语系中伴随意义重叠反复出现的概率并不高。当然，在缺乏已确立的音对应体系时，这一提议仍属假设。对于原始智人语，我们尚无系统音系的重建（因为这已接近比较法的极限）。Bruneteau 的重建尝试近似构建这样的对应体系（例如，他提出词首 h 在某些语系中常被脱落或变为 Ø, ʔ，kw 在其他语系中变为 f 或 hw 等，以解释观察到的形式）。这些假设仍需在更大规模的数据集上检验。
证据的独立性： 如前所述，用于论证全球词根的许多原始形式由单一研究者提出。真正令人信服的共同起源论证，应当要求多位研究者在比较不同语言集合时，独立得出相互吻合的重建。例如，若一位亚非语专家（并不知晓全球假说）为原始亚非语重建 *hankw- “呼吸”，一位印欧学者为原始印欧语重建 *h₁engʷ- “蛇”，一位巴布亚语学者为原始 TNG 重建 *ank(w)i “蛇”，而这些形式彼此契合，那么全球联系就更具可信度。现实中，主流亚非语重建中，“蛇”多为 naḥ(š)（闪米特语）或 c̣ayn-（乍得语），并不明显对应 hengwi；主流巴布亚语学者在原始 TNG 的重建中也对代词以外的内容持谨慎态度。这意味着，原始智人语假说目前仍主要是一种初步的综合性构想，有待更广泛的学术参与。
综合权衡上述观点，关于 hankwa 的证据在某种程度上更容易被替代解释（因其含有拟声成分）而削弱，相比之下，关于 henkwi 的证据则更为坚实。“呼吸 / 生命”一词可能被多次独立创造，但一个特定的“蛇 / 龙”词在全球范围内持续存在，则更难归因于巧合。语言证据与神话与考古证据（如蛇崇拜、旧石器时代蛇形图像）的汇合，也使天平倾向于共同起源。归根结底，共同起源假说预测：随着各宏语系重建的精细化，它们将越来越多地指向一个连贯的原始智人语形式。我们所考察的数据——虽非数学意义上的“证明”——却强烈暗示：*hankwa 与 *henkwi 很可能是共享遗产的残迹，是由最早的现代人类在拓殖世界时携带的词语。
如果 *hankwa 和 *henkwi 的确源自某种原始智人语（Proto-Sapiens language），那么它们的延续性就暗示了其所指代概念的文化重要性：即孕育生命的气息，以及蛇／龙这一原型意象。这对有关人类意识、宗教与神话起源的理论具有耐人寻味的启示。人类学家 Andrew Cutler 的意识的夏娃理论（Eve Theory of Consciousness）提出，人类自我意识（“自我概念”）的出现与由仪式诱发的改变意识状态相关。在他后续的假说中（常被称为“意识的蛇崇拜”〔Snake Cult of Consciousness〕），Cutler 认为，一个古老的致幻蛇崇拜——涉及以蛇毒为致幻剂的仪式——催化了认知现代性，并通过模因式传播扩散到早期人类社会。依 Cutler 所言，蛇“在全世界都受到崇拜，而且自一开始就是如此”，并且尽管它们的大脑“小得像花生”，却频繁与知识与超越联系在一起。他指出，创世记中蛇盘踞在知识之树上，以及世界各地无数创世神话中蛇的存在并非巧合；蛇往往与不朽、智慧以及冥界相关联。
此处呈现的语言学发现与 Cutler 的叙事相互契合。原始智人语词根 henkwi 表明，表示蛇／龙的词汇是原初人类词汇表的一部分。换言之，蛇对于早期智人而言足够显著，以至于它成为最早被编码进语言并通过所有后裔文化传承下来的概念之一。这与 Cutler 关于旧石器时代广泛存在的蛇崇拜的观点相一致——这一词汇之所以得以传播，可能是因为该崇拜（或至少是蛇的神话意义）在“走出非洲”扩散之前，就已经存在于人类共享的文化储备之中。夏娃理论暗示，一个特定群体（或许是以“夏娃”为象征的女性萨满）促成了认知上的突破。如果这些萨满属于以蛇为中心的仪式传统，那么 henkwi 这一词语很可能在数万年前就被吟诵于咒语或起源神话之中，并在社会分化的过程中持续沿用。
此外，hankwa——表示呼吸、生命、灵魂的词——则补充了这一图景。许多神秘传统将呼吸等同于精神；控制呼吸是一种改变意识的方式。Cutler 对自我意识仪式的强调，与“通过呼吸技术（或‘精神 = 呼吸’这一观念本身）来改变意识状态可能极为古老”的想法相呼应。hankwa 这一词汇就概括了空气与生命本质之间的这种等同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说，原始智人语的使用者可能在语言上将生命（灵魂）与呼吸／风联系在一起，并将死亡与呼吸的终止联系在一起，从而形成了一个概念框架，成为后世精神信仰的基础（如“生命之气”“风之灵”等）。如果我们沿着 Cutler 的推测，认为早期人类是通过仪式达到更高层次的意识，那么有节奏的呼吸或类似风声的声音或许就是诱导恍惚状态的一部分——而这一点同样反映在这种原初词汇中。
总而言之，这两个词根在全球范围内的存续，为这样一种观点提供了诱人的支持：早期智人不仅共享一种共同语言，也共享文化与宗教的共同要素。*hankwa 与 *henkwi 所承载的意义，触及人类存在思考的核心——生与死（呼吸与血液），以及那条穿行于天地之间的永恒之蛇。它们的延续性，与人类意识自物种黎明以来的深层连续性相吻合。正如 Cutler 所言，某些普遍现象（例如蛇）“若不诉诸扩散理论就很难解释”，并可能指向石器时代的集体仪式或知识传播。尽管许多内容仍属假设，将语言学与考古学、神话学结合起来，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夏娃的遗产”*：也即，当现代人类在意识中苏醒之时，他们为充盈肺腔的风命名，也为萦绕梦境的蛇命名——而我们至今仍在回响那些名字。
FAQ#
Q1：这篇文章是否声称“证明”了原始智人语（Proto-Sapiens）？
并没有。文章主张的是，hankwa 和 henkwi 是极其古老词根的异常有力候选者，而且它们在全球范围内的分布很难简单视为巧合。
Q2：Bruneteau 的重建在主流学界中处于什么地位？
这些重建具有推测性。本文特别指出了哪些提案仅仅依赖 Bruneteau 的工作，哪些则与传统历史语言学（例如表示“呼吸”的 PIE h₂enh₁-）存在重叠。
Q3：这些相似性是否都可能只是声音象征（sound symbolism）？
对于 hankwa 而言，这有可能（呼吸本身就具有拟声性），但对于 henkwi 中复杂的辅音模式而言，这种解释的可能性要小得多。文章对这两种情形都进行了权衡。
结论#
通过对 *hankwa 和 *henkwi 的个案研究，我们构建了一个支持原始智人语假说的跨学科论证。这两个重建词根分别表示*“呼吸／生命”与“蛇／龙”，在巴布亚新几内亚、非洲、欧亚大陆与美洲的诸多语言中呈现出反复出现的语音特征。如此广泛的分布——尤其是在语义高度一致的前提下——很难完全归因于巧合或后期接触。相反，这更暗示：这些词可能就是最早的解剖学意义上的现代人类所说的词语之一*，在数万年的时间中以变体形式保存在后裔语言中。hankwa 这一词根凸显了对生命（呼吸—灵魂）的基本理解如何可能成为一种语言上的普遍现象，而 henkwi 则强调了蛇作为文化象征的古老性。
我们还讨论了宏观语系划分往往依赖更为具体的可比材料（如代词），并以跨新几内亚语系（Trans–New Guinea family）为例，说明此类证据的力量与局限。归根结底，原始智人语假说并不建立在一两个词之上；它的成败取决于大量此类比较（包括词汇与语法）所累积的整体证据。hankwa 与 henkwi 的例子并不能“证明”单一母语的存在，但它们强化了这一设想的可信度——即在遥远的语言之间，存在着过多难以轻易否定的吻合点。它们促使我们进一步研究，对每一个拟议同源词进行规则音变的检验，并寻找更多可能具有类似全球分布特征的古老词根（如身体部位、自然特征等）。
最后，对这些原初词根的探讨，引导我们思考人类遗产的更广阔意涵。如果我们的语言中保留着原始智人语的残迹，那么在某种意义上，所有文化都是手足同源，而我们最神圣的观念（生命、灵魂、知识之蛇）则是共享人类故事的一部分。这一视角与诸如 Cutler 的理论相呼应，即我们的认知革命是史前某一单一事件（或一系列事件），并由此扩散至全人类。因此，原始智人语假说不仅仅是一个语言学猜想——它还是连接词语与世界观、连接深层语言时间与神话起源的一座桥梁。尽管这一领域充满推测性，它仍促使我们惊叹于这样一种可能：当我们呼吸（hankwa），当我们谈论蛇（henkwi）时，我们正在回响最初人类的声音，重新连接那曾经将我们全部联结在一起的语言与思想的失落统一。
脚注： 所有带有【†】标记的文内引文均对应为文中论断提供支持证据的来源。尤其是 Nicolas Bruneteau 的《A Glossary of 250 Reconstructed Proto-Sapiens Roots》是关于 hankwa 与 henkwi 语言数据的关键参考文献。Julien d’Huy 2013 年的论文为龙神话的古老性讨论提供了依据，而 Andrew Cutler 关于蛇崇拜假说的著作则用于将语言学发现与人类学理论相联系。作者在行文中保持了学术性的取向，在可能的情况下采用了已有定论的语言学比较，并对更具推测性的重建予以明确标注。我们鼓励每位读者查阅所引文献以获取更多细节，并以一种既富想象力又保持批判性的态度来看待原始智人语假说。
参考文献#
- Bruneteau, N. (2023). A Glossary of 250 Reconstructed Proto-Sapiens Roots.
- d’Huy, J. (2013). “Le motif du dragon serait paléolithique: mythologie et archéologie.” Préhistoire du Sud-Ouest, 21(2), 195-215.
- Cutler, A. (2023). “The Snake Cult of Consciousness,” Vectors of Mi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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